“回帐中去吧。”须臾,秦云衡睁了眼,轻声道:“叫奴子把她抬到树下去,再叫人快马加鞭回城中叫官府来人处置。”
这短短一句话,仍是叫他颇为疲惫,脸色亦十分不好。
进了帐中,他又叫伺候的婢子用酒冲洗那伤口。已经发黑的血混着泥土,被清澈酒浆淋洗后在地茵上晕开带着浅浅暗红色的一片。
十六娘别过脸不敢看,她此时的容色,比及秦云衡更加不好。
她就不该,去看那一眼的……那被豹子咬死的女子,在出帐之前还同她们说笑来着。她还记得那人眉画得很好,双颊粉润。
当奴子们将死豹子拖走时,她竟走过去看了一眼,却不意那死去的姬人犹自双目圆睁,生生吓得十六娘退了好几步才站稳。
那个美貌的女人,她的脸颊已经变成了发灰的青白色,也许在逃奔时散落的头发被脖颈上流出的血糊住了,睁大的眼睛里亦蒙上了一层昏蒙。
这是十六娘第一次看到死人,她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还是已然擦干眼泪的石氏来拉了她的手将她拽走的。
“娘子莫看这腌臜事物。”石氏低声道:“不干净的。”
“她死了?”走出好几步,十六娘才问。
“那自然。今日真是晦气……。”石氏道:“再莫想了,娘子。这也是她的命了,怪不得谁的。”
直到进了帐,看婢子们为秦云衡洗伤口涂药,她依然觉得心悸不已。
经了这么一出折腾,诸人皆已无心游玩了。叫几个奴婢收拾了东西,又留了几个可靠的等官府的小吏来验看尸体,便动身返了神京。
这兴高采烈出游,最后却落得个灰头土脸回来,十六娘很是沮丧的。秦云衡回府后休息了数日,见她还是怏怏,倒还来安慰她,只说自己无事,叫她不必担心。
十六娘情知他也只是在安慰她而已,婢子为他冲洗伤口时她亲眼见得的,那血肉早就是一片模糊,隐隐都见了骨的。怎生会无事?
“男人皮糙肉厚,比不得你。”秦云衡见她蹙眉不言,笑道:“我亦不是没受过伤,只是你那时不在罢了。如今不也好了?”
“你也没告诉过我。”十六娘道:“那时比这个还……。”
“比这个要凶险。”秦云衡道:“你不曾注意我小腹上有道疤的?”
“……这……似是未曾。”十六娘有些尴尬,且巧了,秦云旭不约而至。那****亦被豹爪挝伤,但倒比秦云衡轻了不少,这一日来了,倒和往日一般,神采奕奕。
“阿兄,嫂嫂。”秦云旭大大咧咧,礼亦不行,便自寻了把高足椅子坐了,才道:“那日五郎的家奴们回来,便把那豹尸扛到我家中去了。我想着,虽然豹毛不甚好,但皮子大抵不坏,便叫奴子剥了——你猜怎的?那豹子是个母的,正怀着胎呢。”
秦云衡一皱眉,十六娘亦低声念了句佛。
“难怪这畜生疯了,连人都敢扑咬。”许久,秦云衡道:“只是这般太也作孽。改日还叫女眷们去寺中寻师姑给念念才好。”
“谁说不是——只是豹胎甚是贵重,阿兄若要,我遣人送来。也算是为兄嫂压惊。”
“罢了罢了,一来我不喜吃那般东西,二来你也问问十六娘,她敢吃么。”秦云衡一口回绝:“且莫说吃那物事亦太造业,便是想到这豹子咬死了人,我也觉得心里头怪碜得慌。”
“说来那柔娘,倒是个好性子的。”秦云旭终于正色,道:“我叫奴子买了口好棺木敛了她,也只能做这些罢了——她爷娘哭到我宅子上来,又给了些银钱打发。”
“那也是你该的。”秦云衡叹道:“人家如花似玉一个女儿,跟了你,才落得个香消玉殒的。”
“我岂是不怜惜她呢。”秦云旭道:“可我除了这个能做些甚?我又不会医白骨起死人,难不成阿兄觉得,我该自绝随她九泉之下?她是个妾,人说为妻子殉情,那犹是一桩千古传说的风流事儿,为妾……呵,说起来阿兄可曾听说过,前阵子海州陈刺史家出了件了不得的大事儿?”
“哦?那我不曾听过。”
“那陈刺史讨了位二嫁的娘子,先前那位夫婿便是个风流人,对她极不在心。这陈刺史求亲时,她便道,若是他不要妾婢房里人,她便嫁。刺史允了,可过得半年,见一女娘面貌甚美,便讨了做妾。阿兄,你猜怎么着?”
“我哪儿猜得到——难不成那娘子又同夫婿和离了?”
“呵,这寻常女子受了气,气不得也便是和离了之。可这位娘子,却生个儿郎子性子!她趁陈刺史出门,将那妾室活活打杀了。”
秦云衡一怔,连着十六娘亦大为惊讶,插嘴道:“打杀?她不怕官府捉拿的?便是夫婿是刺史,也护不得此事啊。”
“看,这般说嫂嫂你尚且不信,若我说她又做了些甚,怕你眼珠子都瞪出来呢。”秦云旭便如说唱的一般,道:“她竟将那妾室尸首切碎,装了两大盒……。”
十六娘见他如此绘声绘色,禁不住想了那场面,登时面色一白便欲作呕。许久方才制住那翻腾,道:“这位娘子下手也忒狠,便是不喜那妾室,寻个由头逐出去便罢了!哪儿有为这个便杀人——再者,杀便杀了,还……官府怎生判下的?”
“男子汉撤官,徙了巫州,娘子处死了。”
十六娘摇着头,话儿也说不出,过一阵子才道:“这般事儿三郎今后休与我提,我年幼时虽顽皮了些,胆子却小,不禁吓的。”
“罢了吧你。”此刻秦云衡亦冲着秦云旭气笑道:“你今儿来便是糟我同她的心的?这种事儿,能不提还是不提的好,这亦太过荒诞不经了!走走走,你还是快些走吧,吓了我这胆小的娘子,她半夜不敢睡可怎生是好。”
“阿兄这是赶我?”秦云旭道:“我那宅子离府上不近啊!怎生也该留我一饭才是。再者,嫂嫂不敢入眠,不亦有阿兄你么?!”
秦云旭最是个泼皮无赖,这话是秦云衡自己同十六娘说的。虽然比起秦云朝那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这泼皮无赖的秦云旭还真有几分可近,但也会讨人心烦啊。
十六娘想着,起身出堂叫婢子们仔细准备午饭,心里却颇走神地想起那一天的石娘子——在豹子扑倒秦云旭的时候,她那声“三郎”,甚至惊得站在她身边的自己都打了个颤儿。
就那么担心秦云旭么,可是,在她眼中,三郎明明配不上石娘子那样好的女人。
大抵,这便是情意吧……或许男子永远不会明白,这世上的女人,心里头有谁,便把一切都放在他身上了。
想来那位陈刺史家中的娘子,亦是用了太深的情,才会成那样的人。否则,一个府邸里头住两个女子,怎么亦不致养不起,何以结成死仇的?
若是男子,多半会觉得那刺史委屈,妻子妒悍,却累他丢了官。然而在她十六娘眼中,这位娘子虽然不智,却活得爽性利落,死也死得瞑目!
男儿既然可以毁弃一生一世的誓言,女子又为何不能报复?只是和离,于那男子并无损伤!虽然杀了那妾室要叫她自己偿命,然而,作一个深闺里的妇人,她可还有旁的法子?官家不管男子多妾,却不许女子另有情郎,甚至不许她爷娘管到自己女儿在夫家受的委屈啊。
生成女子,便是这世上最大的不公。一世的命途都攥在男人手中,那男人,偏生也不由她自己挑选。若是跟错了人,便是委委屈屈活过百年,那又有什么意义?
男子尽道娶妇得公主是人生第一大苦闷事,可这般负心的,当真就该娶个叫他不敢得罪的女子,要宫中的贵主方镇得住!那陈刺史活该被贬到巫州去——贬去崖州才该!
按捺下心里头那些离经叛道的念头,十六娘还算是个贤良的女子的。她折返回夫婿身边时,甚至还问了秦云旭石娘子怎生不来。
秦云旭一怔,笑道:“嫂嫂同她当真交好——她娘家有些事情,近来不甚走得开。待那边事毕,我叫她来。”
“哦?”秦云衡接话道:“说起来咱们亦该好好谢谢她那位五弟,否则咱们……。”
“阿兄觉得该如何谢他们?”秦云旭道:“她娘家是波斯商人,最富有不过的。咱们府上当宝的,放到她家中,也不过尔尔——阿兄莫恼,我只是说实话。”
“……这倒也是。”秦云衡苦笑:“拿着朝廷的俸钱拼命,怎生也富不过这些波斯胡。如我等这样,想来这一辈子也无趣得很!罢了,咱们且承了这情吧,日后若有需要处,说不定也可替他们打些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