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管说了些甚,你们先将这些东西放下可好?”十六娘也怕得起了颤声,道:“弟兄之间,皆是误会,何用这般动刀动枪的……?”
秦云衡咬咬牙,慢慢俯下身去,将手上灯檠放下。
秦云朝却是一声冷笑,将手上匕首丢了,道:“误会?弟妹说笑了,你若哪一日见得我秦家兄弟妯娌和睦一堂有说有笑,那才是天大的误会!”
十六娘咬了咬牙,快步跑到秦云衡面前去,站在他身边握了他衣袖,道:“二郎!怎生能这样……便是再愤怒,你们也不该在阿家灵堂里动手呀。”
秦云衡垂了头,半晌才道:“三郎,是你先动手的。我如今也不怪你与阿兄,便……先回去消消气吧。”
秦云旭站起身,冲秦云衡一拱手,又对秦云朝冷笑一声,快步离去。
秦云朝亦回以冷嘲,之后却瞥了秦云衡夫妇一眼,道:“多谢二郎了,我这是为了秦氏颜面来一趟,你却回给我这样一礼。好得很啊。”
“你若真是来拜祭的,何意穿彩衣。”秦云衡低声道。
“彩衣?死的又不是我亲娘——我生母死于非命之时,我还在为你们秦家的荣光征战!”秦云朝冷笑。
“是了,”秦云衡点了点头,目光竟出气地坦然:“阿兄你走吧。你那手,该寻个好医士为你接了——只是你我到底一个阿爷,一句话,做二弟的该说,说罢了,日后你我,便再不是兄弟了!下次再有刀剑相向,我亦绝不会容情!”
“你说。”
“你出征四方,到底是为了谁,你可明白?”秦云衡道:“你是庶子,不得科举,母家衰落,连个浪荡子都做不得。除了军功,还有旁的路可走么?”
“好阿弟!”秦云朝冷笑:“我是除了军功别无出路,可是,我沙场喋血数年,不过一个九品校尉,内中缘由,你可知晓?”
“……你既然这样大怨气,那么……。”秦云衡微微笑了,突然正色道:“我便直说!我阿娘不愿你发达,这个解释你可满意?她不需直说,阿爷的旧部,自然会处处为难你!你当阿爷旧部是因与阿爷交情才仍与秦氏交好么?这翼国公府,不过是这军中劲旅的辐辏点!你要为你生母复仇,这第一步就走错了——没了家族,你当你还是个人么?你不过是异姓人眼里一条狗!你连自己的亲儿都保不住!”
“你……。”
“你若要报仇,便接着来吧。”秦云衡道:“你还有什么呢?你阿娘已经死了,她是为自己在秦府造下的孽偿命!你的嫡妻裴氏,为你算是吃尽了苦头,可你是如何待她的?你的一双儿郎子,长子秦悌,你到现在也认不得,幼子更是一生就死——你亲眼见过他,难道你相信他的死是……不说旁的,就是灵娘——你那样设计我,编排我和阿央,可结果呢?你要知晓,这世上一切,皆有报应!”
“是啊。”秦云朝点了头,冷冷地笑:“我阿娘是妾,活该就不如你阿娘——只是你可曾想过,贵贱岂就是天定的?我只是不服,明明我不比你差,可除了阿爷,人人都将你当做掌上珠!同样是从军,你打了几场仗,便做了五品将军,功劳簿上大笔朱字写到至尊面前。我呢?同样是娶了裴氏女,你的裴央是至尊爱妃的嫡妹,天生便该锦衣玉食,娇滴滴花朵一样,我的妻子,却因父亲被伯父逐出门墙,出嫁前连马车都不曾坐过!”
“她嫁了你,原也可做个小家妇,平安一世。”秦云衡道:“然而如今看来却……因你更痛苦了。”
“她……。”秦云朝竟然笑出了眼泪来:“她是我见过最蠢的两个女人之一!”
“另一个是灵娘吧?她确实蠢。”
十六娘听着这两个男人似是无波无浪地提到那个名字,心里头却是一颤。她突然很想上前撕打那秦云朝——如若不是他的安排,她怎么会在初婚的时候受到那样对待?!
也幸好灵娘蠢啊,换个手段高明的,不用秦云衡被那狐媚子迷住,她自己都该气得甩下一纸和离书先走了。
“是啊,可是,如今我却有些……愧对这两个蠢女人。”
“你就是个废物。”秦云衡不笑了,眼眉之间,鄙夷之色寸寸明晰:“你的担当呢,你的胆气呢,顾氏只给你多生了那二两肉,却没给你生下个男人的心来!”
“随你如何说,你是嫡子,便是天生的好处。”秦云朝道:“也多谢你今日与我说了这话!依你所言,今后,你与我,再不是兄弟了。”
“秦将军……好走!”秦云衡的手在微微颤抖,这一句话说着,十六娘却突然觉得他有些伤心的意味。
“别了,秦御史。”
看着那个人出了灵堂,走得远远的,终于连背影也看不见了,秦云衡方捡了地上的灯檠,插好滚落一边的素烛,之后竟原地坐下。
十六娘亦在他身边坐了,却不知该如何与他说话——秦云衡的面色仿佛憔悴了很多,似是累极了。
“扶我歇歇去。”不知过了多久,秦云衡才说了这一句。
说是扶他,十六娘其实也用不上多少力气。倒更像是跟着秦云衡到了寝房,又帮他宽了衣罢了。
秦云衡肩头挨了秦云朝一拳的所在,已然是青了一大块儿。
十六娘看着,便有些心疼,道:“奴去取些化瘀药与二郎如何?”
“罢了,自己会好。”秦云衡在榻上坐了,半拉了被,却终究又停了下来:“阿央,我心里头,还是有些儿难受的——虽然是恨透了那人了……。”
“到底是亲兄弟。”十六娘道:“便是闹得再难堪,真真绝情断义了,到底也是伤心的。”
秦云衡点了点头,突然笑道:“这是他做的最后一件好事儿了!”
“怎么?”十六娘原已转身走到房间门口,听得此言,却生生顿住了脚步,迟疑地望回来。
“他和秦氏断了关联了。他不管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儿,都不再拉宗族下水了。”秦云衡道:“我也可以放手去……。”
“他真丢了性命的话,二郎想必……也不会多高兴吧?”十六娘道。
“大概是——可他活着的话,我……怕不止是不高兴。”秦云衡苦笑:“你家中亦有嫡庶,旁人家也有嫡庶,可怎么,就我秦氏……为人子的不能说爷娘不是,可我如今却总是在想,若我阿爷不是那个风流性子,若他也如旁人家阿爷一般,妻妾之间雨露均沾,或者至少多爱重我阿娘那么一点儿,会不会我兄弟几个,也不致闹到如此地步?说来,如若大郎自小便明白这嫡庶出身绝非他攻讦我便能改变的,想来也不见得会告我谋反,如若他阿娘不因我阿爷疼宠便骄横祸人,也许亦不致落得个横死的地步。”
十六娘默然良久,道:“或许你与阿翁皆是一样人。”
“什么?”
“看上了一个人,便想尽法子把一应好处都给她。只不过,他喜欢的是妾,你……似乎是更喜欢正妻。这般,他才叫人有了非分之想……。”
秦云衡摇头,道:“不是这般。我阿爷,待顾氏也不是一心一意。他在顾氏之后不也还有旁的妾室?”
“这不是很……二郎难不成还觉得,一个男子喜欢一个女娘,便要一世只和她一起?”十六娘奇道:“二郎当年与奴说不娶妾室,这话难道是真心的?”
“你当是假的?!”秦云衡一怔,口气中带了几分怒气,道:“从我说过那话,我非但不曾与旁的女子暧昧款曲,连出征时都不曾动过那些女俘!”
十六娘一怔,走回榻边,望着他:“你……那奴有身孕之时,你不是连着一年都没女人么?!”
“是!”秦云衡半扭了头,似是赌了气。
十六娘有些无措,然而想了想正在孝期,却也只能道:“那么委屈二郎了……阿娘这一去,您还得再忍三年呢……。”
秦云衡苦笑一声,道:“怎生扯到这个——总之,我如今是忧心得很。我实是不知经了今日一事,再对着那个人,我还狠不狠得下心来!按理说,这兄弟情谊今日断了,可我却总想着当年阿爷抱着他万般喜爱的模样……。”
十六娘摇摇头,道:“二郎怎不想,阿翁叫厨下做大郎爱吃的甜点心,却不想你素来不喜甜食?二郎怎不想,他秦云朝叫灵娘接近你,几次逼得奴恨不能一死了之?二郎怎不想他说奴与阿愿俱皆夭亡,又叫阿家搬到那般狭窄破败的屋子,才搞得阿家身子突然差下去?这般种种二郎皆记不住,却非要记得那人得你阿爷宠——这便叫你不忍心下手了?他也对不起阿翁啊!秦家叫他弄成这样,阿翁若有知,亦不会高兴!”
“……你去吧。”秦云衡默然片刻,才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