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娘看着秦云衡紧紧地握住了拳头,嘴角也微微颤抖着,心知他是悲怒极了,忙扯了他衣袖,道:“自家弟兄,在这大门口闹什么?这样哪里似是翼国公教养出的儿郎子呢,须让人笑话!咱们还是先去探看阿家是正经!”
“正是正是。”秦云朝微微侧身,让出一条路来:“二弟请罢!”
秦云衡恨恨剜了他一眼,举步便向前。十六娘忙也随着去了。
秦府里头,花木亭台依旧,只是变了这府上的主人……如今她走在这熟悉的院落间,只觉得胸口捅着一把刀,却是连流出的血,都只能默默往心里头流。
秦云衡心中想必更不好受。只是他一直在向前走,十六娘没法子看到他正面罢了。
到了一个路口,她却猛地拽住他:“二郎,阿家的卧房往这边走……。”
秦云衡一怔,看向她,才苦苦一笑,道:“我竟忘了,阿娘她……走吧。”
十六娘看着他这般,心里微微一痛,然而偏又安慰不得,只好随着叹了口气,跟着他前行。秦王氏如今所居的屋子也算不得远,走不多时,也便到了。
秦云衡却在此时顿了脚步,默然良久,才像是鼓足了勇气,推门进去。十六娘但听得他一声“阿娘”,声音里却是带了哭腔。
她忙抢进去,却是一惊——秦王氏躺在榻上,那脸色已然十分灰暗不好。十六娘未曾见过这样憔悴的容颜,或许……
她不敢放任自己想下去,只得深深吸气,也跟着唤了一声“阿家”。
秦王氏睁了眼睛,看到秦云衡,那双浑浊的眸子里却突然有了光。她伸出手紧紧攥了儿郎子手腕,然而发紫的嘴唇颤抖着,偏生一个字都说不出。
十六娘看着她那手,便觉得从心里凉得透了——秦王氏素来保养得好,那双手,从前当真是雪白柔润的,如今,却像是……被风干了的雉鸡爪子。
她看着秦云衡的脸色从泛青一点点涨得通红,再慢慢惨白下去,自己便先落了眼泪下来,道:“阿家,阿家,怎生便成了这样……前几日,还……。”
秦王氏的目光转到她脸上,却终究只能轻轻摇头,另一只手指着自己喉咙,却是呕呕连声。
“她说不出话来。”秦云衡将母亲的手捧了,贴在自己额上:“阿娘,儿知道阿娘的心意。那个猪狗,儿定不会放过!”
他这话声音压得极低,十六娘听得都模糊,可秦王氏却仿佛是听清楚了,竟拼了全力般点了头。
“阿娘,这次未曾将你孙女儿抱来……。”秦云衡又道:“她生得很好看。”
十六娘听着这话,却是心里一颤——秦云衡这话,说的太不同寻常了!
他是觉得,阿家要不行了么……她不曾见过垂死之人,可是,秦云衡见过啊。他在战场之上,看到过多少人在伤痛中死掉……
几乎是一步一回头地出了秦王氏的房舍,秦云衡便再不发一语,却是红了眼眶。
而偏在此时,又听得一句:“二弟所见的母亲可还好么”,他便猛地抬头,牙咬得紧紧的,挣出几个字来:“你自己不会看么?!”
十六娘垂着头,可也听得清秦云朝话里淡淡的笑意:“你很想杀了我?”
“……此言,何意?!”
“此言并无他意——如你所想,她成了这样,和我有关。”秦云朝突然笑出声来:“你很心疼你阿娘吧?能叫你也有此感,我便高兴得很了。”
“你这是,报复吧……。”
“我在战场之上喋血之时,却听闻我阿娘死得那么凄惨——你该谢我,至少,我未曾让她也死得肚破肠流痛苦不堪!”
“好,好……。”秦云衡的声音在发颤:“你,当真是个孝子!”
“不敢受二弟夸。”秦云朝突然拔出了一把短刀,十六娘脸上失色,却见他将刀递与了秦云衡:“你想杀我么?给你刀。”
秦云衡的身子都在打抖,许久才道:“你的脑袋,自己先留着吧!”
“你不敢。”秦云朝口气满是讥讽,突然将短刀掷出,插在了庭中树木上:“你真不像是那老虔婆生的儿郎子!这样手软,简直可笑……明明已然恨我恨到骨头里去了,却……。”
“你要是想死,我可以送你死。”秦云衡打断了他的话:“然而我不会亲手杀你,你的脏血,不配溅到我身上来!再者,你以为,你这样的人会挨我一刀便死?那岂不是太过便宜你!等着吧,有的是人,要你的狗命!”
说罢这话,秦云衡拖了十六娘便走,更不多留一刻。
十六娘也没的说,只能随了他,及至回了秦云衡暂居的宅子于堂中坐了,方道:“二郎方才如何忍住了?若是奴,怕定要一刀捅了他了。”
“我若杀了他,那是弑兄!”秦云衡愤然哼一声:“姚氏倒台在即,他自己是活不了了,也指望不了旁人拉他一把了,便想拖了我一起去死——我便能让他得逞么?”
“是了,杀了他,郎君便是极大忤逆。”十六娘睁圆了眼望住他:“只是郎君咽得下这口气么?”
“咽不咽得下,有何区别?我咽得气还少么?如今也不管这气的事儿,我只想,接阿娘来随咱们两个住。她眼见是不成了的,日子,也便在这一两天了。我倒也不图将她治好,只盼着……她走的时候,能稍稍安心些。”
“可如今是大郎承了宗祧,他若不应,人人皆拿他没法子。而且……奴以为他不会答应的,他要的,便是郎君终身抱憾……。”
“是啊。”秦云衡咬了牙,突道:“如若我请了宗族长老们一道商议,他们的意思……能不能压得那人服气?”
“奴以为不能。”十六娘狠了狠心,道:“大郎为了自己的私利可以叫秦氏全族陷于穷困,宗族于他而言,还有什么意义?郎君便是叫人明抢,也胜了这法子——真要是这么办了,大郎不应,咱们再去告官,一来二往,怕是姚家倒了这官司也断不下来。”
“……。”秦云衡的神情甚是不乐,低低叹了一声,道:“那么我是没有法子了……。”
“要么,咱们寻人为阿家再诊诊?”十六娘道:“十三堂姊总是个忠厚的,若是有药方,她定然不会害阿家……。”
“她便是再忠厚也是做小娘子时的事儿了,这样莫名没了儿郎子,你道她还忠厚得起来么?”
秦云衡这话,想来原是要否认她的意思,然而十六娘听得,却不禁一皱眉,道:“二郎,奴上次去秦府,也不曾见到阿姊,连着大郎的妾室也未曾见了。”
“……你去秦府,按理说该先去沁宁堂……。”秦云衡道:“他们不曾叫你去么?”
“奴原也不想去,那婢子领着奴也是直接往阿家住所去了,并不曾经过沁宁堂——二郎的意思是……。”
“无论如何,今日你堂姊是该出现的。要么,你回去请你阿爷去你二叔父家,问问他们近来有没有小娘子的信儿?”
“二郎此言……。”
“他们既然能害死她的孩儿,如何便不能直接除去她?因爱子过世,过于悲伤,不幸成疾……。”
“大郎会做这样禽兽不如的事情么?!”十六娘打了个颤:“他报复你,是因了顾氏的事儿,可是我阿姊并不曾对他做过任何不好的事儿!”
“他不见得会,可姚尚书也不会吗?狗哪里敢咬主人的——其实大郎怎么会不知道呢,我阿娘若是这样蹊跷地重病,然后便不在了,他多少也得背些猜忌骂名。以他性子,都等了这么多年,为何这次等不住?若不是姚氏那边逼得急,要他必须和秦氏裴氏做出决裂的表示,想来他只会慢慢下毒,让我阿娘更加痛苦……。”
十六娘看着秦云衡这般说,心里头一阵子钝痛,却只得到:“他们也快被报应了!八堂兄的游侠友伴,不是在那刘挺身上搜出了虎符的吗?”
“是啊,只是这事儿至尊定要查个清透吧,那怎的也需数天。”秦云衡低声一叹:“我就怕……阿娘撑不过五天啊。”
十六娘心知他这话是实,秦王氏何止可能撑不过五天!若是按她这样情况,怕是一天都撑不下去了。
“如若顺利,明儿个就能咬下姚尚书了……。”
“但是再顺利,能把那猪狗定罪,也还要几个月……。”秦云衡抿了唇,终于道:“如若我去苦求至尊,是不是……。”
“二郎需注意说话。莫冲撞至尊,亦莫要让至尊觉得你有意掀起党争……。”十六娘实在也无法再拦,只得这样道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