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依然道:“他三舅?就是顾红医生的父亲吧?”边问着,心里不由急起来,又脱口说:“夏同是想恢复吴学澜故居,将吴一拂收藏馆建到那里去,这可不是几十万的事情,靠夏同的力量,怎么可能?”
话音未落,顾红正好走了进来,笑答道:“这就叫不自量力嘛。”边向王依然点头打招呼,又说道:“夏同啊,也算是煞费苦心了,可他不知道,现在这社会上,哪个不是费尽心机,他套得住谁啊?林冰?王博?还是市政府?唐市长?秦市长?开玩笑了!”
王依然听顾红说到秦重天,不免有些不自在,但顾红是不在意的,说话也没遮拦,说了也不管后果的,她继续道:“听倒是听说,王博有这样的意向,要做一些开发南州故居旧宅的项目,吴学澜故居应该是最好的试点,只不过,钱在人家手里,夏同看得见使不着啊,王博迟迟不动,夏同急得--干着急嘛。”说着说着自己笑了起来,边笑边道:“夏同可从来都是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的人物啊……”
刘阿姨说:“顾医生你有点幸灾乐祸啊?”
顾红道:“我幸灾乐祸什么呀,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啦,他还要将我老爹老娘扫地出门呢。”
王依然道:“夏同这是干什么呢?这么凑出来的钱,离实现他的计划,恐怕还差得远吧?”
顾红说:“他想让里边的几十户住家搬迁走,先守住这个地盘再说,那也得凑出几百万啊,夏同也太天真太浪漫……”说着想到什么好笑的,又笑了起来,道:“旧衙前3号的居民,一直在埋怨,当初街坊改造时,整条街的邻居都迁入新居了,就他们这3号,硬是被保护下来,一晃就一两年了,他们哪能不怨,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说夏同要替他们出头,都来找他,盯住了,缠住了……”
刘阿姨也说:“是呀,那天有好几个人居然跑到书店来,问夏经理要说法,夏经理没有明确的说法给他们,他们居然骂起夏经理来。”
顾红说:“哈,活该啊,叫他做大众肩膀呢,政府还顾不过来呢,夏同感觉上,自己比政府还强大?”
王依然笑了笑,她知道顾红的脾气,豆腐心肠刀子嘴,其实她的责任心,可不比夏同差呢。
顾红又道:“那天我跟他说,就算你有责任心,看着这些东西被毁坏,被冷落,心里过不去,但是你不想想,这许多年,我们已经破坏了多少,已经丢掉了多少,你追得回来吗?”他怎么说,“亡羊补牢,为未迟也”。顾红说着“哼”了一声,道:“王老师,你看看夏同,是不是跟从前不一样了?”
王依然说:“从前的夏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
顾红说:“现在简直--唉,心疼得过来吗?”
王依然说:“光心疼是没有用的,还是得尽最大力量去保护所剩不多的、逃过劫难的羊。”
顾红说:“王老师,你和夏同一样的观点啊。”顾红说着,看了看表,道:“哎呀,时间不早了,今天我夜班,得走了。”
王依然也该走了,和顾红一道出门时,顾红边走边对王依然说:“王老师,秦市长的身体,你们要多注意,最好抓紧时间去检查一下,主要看看心脏方面……”
王依然说:“他身体一直很好,可能是喝酒喝的。”
顾红摇了摇头,想说什么,但是没有说出来。
王依然回到家,保姆已经做好了晚饭,要等钟钟放学回来一起吃。王依然开了电视,却看不进去,默坐了一会儿,惦记着夏同那边的事情,她的想法和顾红比较一致,觉得有些事情,凭夏同个人的力量,毕竟力薄势单,她看了看时间,这时候应该是秦重天下班以后、晚宴之前的空隙,王依然便给秦重天打了个电话,谁知,电话拨通了,她还没有开口说什么事,秦重天不耐烦的口气已经冲了过来:“喂,我正在开会!”
王依然愣了一愣,心里一气,随手挂断了电话。
秦重天那边,还等着王依然说话呢,见王依然不说话,便道:“咦,说呀?”话音未落,便听到“嗒”的一声,挂了。
秦重天放下电话,见大家都看着他,没好气地说:“看着我就能解决问题了吗?”抓起桌上厚厚的一叠建筑单位的情况介绍材料,扬了扬,说:“你们谁说说,弄这么多投标单位来,怎么摆平?谁摆得平?”
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好说话。
会展中心的预算,在4个亿以内,这正好卡在省级的口子里,基本建设的项目,1亿以内,市里自己有权审批,4亿以内,要经过省里批准,超过4个亿,就要到中央去过了。所以尽管秦重天有天大的胃口,也不敢冒那么大的险,省里的事情,秦重天自己觉得有把握,能够摆得平,再往上,也不是没有办法疏通,但要付出的代价,就大得多了。秦重天毕竟还懂得什么叫适度。
一开始,闻舒和田常规也都建议秦重天,将会展中心的规模适当缩小,控制在1亿以内,自己市里通过就行了,弄到省里,还不知道前途如何,但会展中心是秦重天在锦绣路投下的最大也是最心肝宝贝的砝码,怎肯缩小规模。为了这4个亿的工程,秦重天和尉敢可没少吃辛苦,省政府各部门的门槛都被他们踏烂了,最后终于拿到了批文。
接着就是工程招标。在秦重天这里,早已经立法三章,无论什么人介绍,无论什么过硬的关系,都一概按规矩办事,要想挤进来,都得过五关斩六将。秦重天先用“一级资质、一千万注册资金、承接过三次三千万以上工程”这“两个一,两个三”的标准毫不留情地挡掉了一部分“关系户”。但是后来居上者,能够闯过这三关的建筑公司数量之多,大大地出乎原先的预计。
秦重天只能不停地使出第二招、第三招、第四招土政策,就这么一关一关地卡,每卡掉一批,秦重天就要吃一点搁头,张领导打电话来询问,李领导见了面不冷不热的,王领导更是不甘心,又会搬出更有力的砝码替建筑公司做担保。
在建筑市场,应该甲方是爷,乙方是孙子,因为总是乙方求着甲方要承接工程的,但是更多的时候,事情却颠倒过来,哭丧着脸的不是乙方的代表,而是甲方的头头。
就在秦重天的会议室里,具体负责会展中心建设的会展中心实业投资总公司的总经理罗霖,苦着脸,看着那一大堆材料,说:“秦市长,您看……”
秦重天说:“我叫你想办法杀、杀、杀,你为什么不杀?”
罗霖说:“实在杀不了了。”
秦重天说:“杀不了?我就不相信……”边说,边抓起一份介绍,看了看,说:“这个广峰集团,杀不掉?”
罗霖说:“杀不掉,五关六将他都轻松过来,我们的条件,一条半条也卡不住他。”
秦重天说“卡不住的单位多的是,卡不住就要接受吗?”
罗霖说:“这是我们一开始就确定的方针。”
这方针也是在秦重天的建议下对外宣布的,现在却有点自食其果了。秦重天闷了一闷,说:“你们怎么就不会长点心眼,厉害的角色,惹不起可以躲嘛,不要与他们接触。”
尉敢在一边插了一句,说:“这个广峰,是胡明光介绍的。”
秦重天一下子憋了一口气,憋了半天才说:“你早不说。”
罗霖又随手拿起一份介绍材料,说:“这个公司,有陈列的股。”
其实秦重天何尝会不知道,只是气不过时,又怪到别人头上。
大家又沉默了一阵,尉敢说道:“秦市长,罗总这里,确实棘手,很不好处理,我觉得,有个办法是不是可以考虑……”
秦重天说:“卖什么关子?”
尉敢说:“会展中心的项目,不是一步到位的……”
秦重天打断他说:“谁说不要一步到位?难道主馆和附属建筑,到时候还分期分批开张?”
尉敢说:“我是说我们在招标的时候,对外,能不能这么公布呢,我们可以分块、分时段进行招标……”
秦重天说:“把蛋糕切小了大家分。”
尉敢说:“只有这样了。”
秦重天气道:“是呀,好好的大事业,非要搞到鸡零狗碎,你们不嫌琐碎,我都嫌烦,这不又回头吃大锅饭吗?”口气虽然不满,但大家都听得出来,秦重天是同意这个方案的,都偷偷地松了一口气,打起了下一步的算盘。
秦重天又指了指桌上的材料,问道;“这些集团、公司,不是说都已经都做好了标书吗,重新来过?”
罗霖说:“秦市长,我们公开招标项目时,已经考虑到这一点,就是招的分段项目标。”
秦重天瞪了尉敢一眼,说:“先斩后奏啊,幸亏我还没来得及出去瞎吹……”
大家都笑了起来,罗霖乘机说:“秦市长,那我们就正式开始操作了,明天召开审核小组会议,就摇号定评委了。”
秦重天扫了一眼会场,最后眼光落到罗霖身上,说:“罗总,招标的事情,大家都盯得死死的,可别给我惹麻烦啊。”
罗霖说:“秦市长你放心,标书都是当场拆封的。”
秦重天说:“你的评委,什么时候通知他们?”
罗霖说:“明天下午摇号,晚上通知,后天上午就是工程投标最高审决……”
秦重天说:“为什么这中间要有间隙,下午摇号,晚上通知,第二天开会?”
罗霖说:“这是惯例。”
秦重天说:“你跟我来惯例,别人不跟我来惯例。”
罗霖说:“秦市长,其实,这中间隔的时间相当短,即使有人想要做手脚,恐怕也来不及。”
秦重天说:“我的意思你听不明白?我才不管谁要在这一点点时间里做手脚,料他们也没有这么快的动作,但是,你时间再短,也是留给别人的口实,你懂不懂?那些钻天打洞挖空心思却没有能中标的人,不能给他们留下任何说话的把柄,你要知道,这些人,个个都是背景显赫的,你惹得起?你长豹子胆了?告诉你,你惹得起,我秦重天还惹不起呢。”
罗霖一时有些尴尬,本来确定了日程,现在被秦重天否了,不知该怎么办了,下意识地看了看尉敢。
尉敢说:“缩短操作时间,原来你安排的三个阶段,全部放到一个晚上,早一点集中,摇号,通知,最后审决,一气呵成。”
秦重天心里很赞许尉敢的果断,但嘴角上却挂着一丝嘲笑,没有说话。
罗霖则说:“如果事先一点都不和评委库的评委接触,风声是守紧了,但是他们万一不在家,摇出号来也找不到人……”
尉敢说:“当然要通知他们,这一天晚上不要出门,同时,我们的车等在外面,一旦摇出号了,车子马上发过去,接上评委过来。”
秦重天忍不住“哈”了一声,说道:“搞得跟地下工作似的,尉局长,我看你可以当个安全局长保密局长之类的。”见大家还等着他说话,便摆了摆手,道:“你们不是都商量好了?还看着我干什么,散会。”
散了会,秦重天总是要让尉敢再留一留的,但是今天秦重天还没有开口,尉敢却主动留了下来。尉敢留下后,一时间,两人却都没有说话,虽然招标的难题暂时地缓解了,但是他们的心情却轻快不起来,谁都清楚,分段分时招标,只是缓兵之计,只是将迫在眼前的麻烦往后推一推而已,麻烦仍然是在的,推是推不掉的,躲也是躲不过的。
更何况,使出这一招,明眼人能看不出他们的伎俩?后面的压力,岂不是更大?
秦重天憋了一会儿,见尉敢也一直不说话,憋不住了,问道:“尉敢,你有什么话,就说。”
尉敢犹豫着。
秦重天有些沉不住气,说:“你留下来,不就是有话要说的吗?平时想让你留一留都推三托四,恨不得赶紧溜走,今天主动留下了,却又不说话。”
尉敢这才吞吞吐吐地说:“秦市长,我总觉得,我们这样走下去,越走越累,就说这工程招标的事情,既然都有具体的责任人,本来就不应该你我都来过问的,但是现在……”
秦重天说:“我们不出面,罗霖有办法对付这些人吗?他能摆得平?就算他有魄力,有胆量,但这些人,哪个是你我能够得罪的?”
尉敢说:“问题就在这里,我们求人的事情太多,也必定是要背上沉重的包袱,你求人,人求你,就这样无休无止,没完没了……”
秦重天说:“不求人你能干得起来?寸步难行!”
尉敢说:“但是至少可以少求人。”
秦重天“哼”了一声:“少求人?你尉局长面子大,人家会主动给你送货上门啊?”
尉敢说:“说到底,求人,托人情,拉关系,造成严重的不公平,都还是计划经济下出现的不正常现象,还是体制造成的问题,我们进入了市场经济,但是从前的弊病却没有完全彻底地扔掉。”
秦重天愣了一会儿,口气意外地和缓起来,说:“你说不公平,我们今天不正是在做尽可能公平的事情吗?要不是为了这个公平,我们还瞎忙什么,我说了算就是了。”
尉敢说:“如果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我们只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甚至、甚至……”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甚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秦重天仍然在耐心地听,甚至还“呵呵”笑了一下。
尉敢便一鼓作气地说下去:“前几天,建设局请来一位上海的专家,给大家讲城市建设资金的筹资融资问题,我们几个,李棉、向东等几个人一起去听了听,大受启发……”
冷笑已经挂在秦重天的脸上了,但他仍然控制着,说:“什么启发,也说给我听听嘛。”
尉敢虽然已经感受到秦重天的敌意,但他已经不能不说了:“我们的城市管理体制,存在着很大的问题,城建资金的来源源头太小,与城建上需要的资金相比,杯水车薪,李棉那里算过一笔账,从明年起的三年内,南州城建资金缺口,高达700亿,是这三年城建资金来源总量的38倍……”
秦重天当然是心知肚明的,尉敢李棉什么人,哪里在他的话下,他们算这笔账那笔账,哪笔账也没有秦重天心里的账算得明白,尉敢也明明知道他秦重天苦在什么地方,还偏偏老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秦重天的脾气终于又控制不住,火气冒上来了,气道:“尉敢,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肚里打的什么歪主意,你是早晚心不甘,想夺权啊!”
尉敢笑了一下,说:“你怎么理解都可以。”
秦重天说:“你夺了我的权,你以为你会有好处?”
尉敢说:“至少你我都不用这么累。”
秦重天说:“尉敢,我告诉你,给共产党干活,就是累的,给老百姓做事,就是累的,怕累?怕累你就辞职呀,占着茅坑不拉屎,你休想。”
尉敢笑道:“茅坑里臭烘烘的,有什么好占的。”
秦重天也笑了一下,却笑得很辛酸,笑过之后,又长叹一声:“唉,尉敢,你老戳我的心干什么呢。筹资融资,我哪天不在费尽心机,引进民资、社会资本参股、转让经营权、发行股票、国际资本进入,我考虑得还少吗?做得还少吗?就说我们这锦绣路上,大一点的、能成一点气候的,也只剩下这个会展中心了,你就连我这最后的一块阵地,也想剥夺了啊?”
尉敢对秦重天不可说不了解,正是因为这种了解,才使得他愿意跟着秦重天做事,但也正是因为这种了解,又使得他不得不说出许多伤害秦重天的话来:“人常常是崇拜英雄的,但是他们有时候又最喜欢看到英雄失败,英雄失败了,他们会有三分钟的热度,但是很快就……”
秦重天说:“你我之间,谁是英雄呢?”
尉敢说:“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