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心理学会举办现场心理咨询活动那天,王依然接待了一位前来求助的名叫薛书湄的五十多岁的妇女。薛书湄告诉王依然,她不是为自己来的,而是为她女儿来的。她的女儿28岁了,学习、工作、生活,其他方面一切正常,而且工作能力相当强。大学毕业没几年,就已经是南州最大的一家民企的子公司副总了,薪金相当高,在别人眼里,没有人不认为这是最年轻最成功的当代白领。平时和同事接触,无论男女,也都很正常,但就是不能谈男朋友,每次接触男人,她都会发病,心跳加速,手脚冰凉,浑身发抖,甚至会无缘无故地大哭起来。开始的时候,是正式和男朋友接触后才会发病,到后来,只要一听说要介绍对象,她的神情就会变化,头上冒汗,嘴唇发紫,情形越来越严重,吓得家里再也不敢提半个字,也不敢建议她去看医生。因为一看医生,就会问到症状和病因,一说到是因为谈对象,她又会失常,又会大哭。这样的情况,单位的同事并不太了解,但是做父母的清楚,眼看着女儿年纪一天天地大起来,做父母的哪能不急?病急乱投医,父母背着女儿跑了不少医院,但是病人自己不到,医生是无法对症下药的,母亲终于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到王依然这里来了。
王依然本想推荐一位心理医生给薛书湄,但是薛书湄坚决不要,她说自己只是来试试的,她对医生不抱希望,因为曾经是王依然的听众,所以来和王依然谈谈。薛书湄对王依然的信任,应该说是有基础的,但她却始终不肯说出女儿的姓名和工作单位等具体情况。王依然非常理解她的顾虑,她不会去强迫她说她不愿意说的东西,王依然所能做的,就是耐心地倾听这位母亲的诉说,从中得到一点信息,也从中作出一些分析。
但是薛书湄却始终回避谈女儿的事情,谈得更多的,是她自己和她的丈夫。薛书湄夫妇都是小学教师出身,为人师表,性格也都比较内向,不拘言笑,对自己对子女要求都很严。女儿从小,做父母的就身体力行,教育孩子循规蹈矩,非礼勿视。女儿在父母的言传身教下,从小到大,始终是好学生、好孩子,思想品德、学习成绩都是名列前茅的。左邻右舍常常拿她来和自己的孩子作比较,常常挂在口头上说的就是:看人家薛老师家的孩子。这个被大家公认的好孩子,不仅在中学阶段没有早恋,进入大学也还是一心只读圣贤书,一直到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又过了一两年,仍然没有谈对象的迹象,父母对女儿的欣赏和骄傲,渐渐地有点变味了,再过些时,这种欣赏和骄傲就变成了焦虑和担心了,从来都是让女儿安心学习、好好工作、不着急谈对象的父母自己先着急起来了,他们四方托人,四处联系,结果却是……
薛书湄反复地对王依然说:“我和她爸爸都再三地反省自己,是不是我们从小对她的管教太严,尤其是在男女问题上,说了一些不应该说的话?”
王依然无言以对。但是无论从感情上,还是从理智上,她都无法赞同薛书湄这样的说法。
王依然觉得这件事情十分棘手,她和薛书湄曾经求助过的许多医生一样,知道病人自己不进入,这个问题是很难解决的。王依然试着说服薛书湄,只有正视问题,才是解决问题的开始。薛书湄犹犹豫豫,她也知道她这样做是讳疾忌医,但是她很害怕,如果女儿知道了这件事,她担心会闹出更大的麻烦来。
但是王依然坚信,薛书湄会想明白的。
果然,今天一早,王依然刚上班,刚在办公室坐下,薛书湄就来了。她神情有些紧张,连说话都有些支支吾吾地不连贯:“王老师,今天,是周末,我女儿回家过周末。”
王依然这才知道,薛书湄的女儿现在并不和父母住在一起。王依然等着薛书湄的下文,薛书湄却又犹豫了,好像刚刚下了的决心,现在又动摇了。
王依然想了想,便主动问道:“薛老师,你是不是想请我去你家,和你女儿见见面?”
薛书湄慢慢地点了点头,说:“王老师,我和她爸爸商量来商量去,也只有这个办法,我们不能讳疾忌医啊。”
王依然说:“好,我--”
她的话还未说出来,薛书湄又紧张起来,赶紧道:“王老师,您千万不能说自己是搞心理学研究的啊,而且,而且,千万要小心啊,她的怀疑心很大的,一句话说得不对,她就会怀疑我们有什么目的。”
看着薛书湄紧张不安的样子,王依然同情地点点头,说:“就说我是你们原来学校的同事?”
薛书湄想了想,摇头道:“不像,不像,你不像个小学老师。”
王依然笑了笑,说:“小学老师还有专门的形象啊?”
薛书湄认真地说:“别人也许不会在意,但是我女儿,很敏感很聪明,瞒不过她的。”
王依然心里动了一下,聪明敏感的人,一般心理都比较脆弱。王依然不知道这两位一板一眼的小学老师,他们的女儿怎么会有这种特殊的性格。
薛书湄却在为王依然到底扮演什么角色犯愁,她想了又想,一时想不出什么样的身份比较合适。自己说了几个,但刚一说出口,又被自己推翻了。过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说道:“做我们的同事,倒也是好的,至少我们谈起话来,会有话可谈,不然的话,万一谈一个话题不是双方都懂的,谈不下去了,她就会发现,会穿帮的。”她皱着眉头,停了一会儿又道:“只不过,小学老师里边,很少有你这样年纪的。要么是年轻的,要么像我们这样比较老的,退休的,像你这样年纪的,很少呀。”
王依然点着头,她不得不佩服这位母亲的谨慎和细心。
薛书湄终于考虑成熟了,人也显得兴奋起来,精神也来了,说:“王老师,你就说是我们学校的领导,来看望退休教师的,你看行不行?”
王依然点了点头,想到要在一个素不相识的心理有问题的女孩子面前演一出假戏,心里不由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薛书湄最后说:“女儿单位四点钟下班,她大概五点钟到家。王老师,能不能请你早一点来,至少比她早到半个小时,我们聊聊学校的教育上的话题,这样,她回来的时候,看到我们正在聊天,也许就不会怀疑什么了。”
王依然觉得自己像个被牵制着的木偶,有几次她甚至想告诉薛书湄,她这样费尽心机,也许根本就没有用,根本就是无的放矢。但是一看到薛书湄哀求的眼光,她的心就软了,她体会着一个痛苦的母亲的心情,答应了薛书湄近乎荒唐的要求。
下午四点钟,王依然根据薛书湄给的地址,如约来到薛书湄的家。这是一幢老宅,规模不算很大,但却是典型的南州的老宅子,前后三进,每一进的两侧,都各有厢房,中间有天井和院落。但是因为天井和院子里,都搭建着大大小小乱七八糟的建筑,连狭窄的过道上也都塞满了各种杂物,这使得老宅的风貌荡然无存。住在这里的居民,仍然用着煤炉,下午这时分,正有人在过道里生炉子,王依然小心地避着烟雾,但仍然被呛得咳嗽起来。
对于王依然来说,这已经是久违了的景象,煤烟腾起,薰着早已经发了黑的雕梁画栋,脚底下的青砖,许多都已经破碎,仍然承受着负担着它们已经负担不起的重压。
正当王依然站着发愣,后院西厢房开着的窗子里,一直在朝外张望的薛书湄已经看到了王依然,她赶紧出来,将王依然迎了进去。
西厢房有两大间,薛书湄家住的北边的一间,大约有近二十个平方,里边又用薄薄的木板隔成了两半,外边的一半就是薛书湄夫妇的卧室,整理得井井有条,干净清爽。一张大床紧靠着板壁,两张写字台靠窗面对面置放着,写字台上还搁着两盘文竹,与院里的杂乱相比,这完全是另一个世界。薛书湄引了王依然进来,正在给她泡茶,隔壁“哗啦”一声,声音巨响,连屋子都有点震动,把王依然吓了一跳。
薛书湄却一点也没有在意,她给王依然端了茶过来,看到王依然有些发愣,不由担心地问道:“王老师,您,怎么啦?”
王依然说:“刚才声音很响,吓我一跳。”
薛书湄说:“噢,是隔壁人家关门。”
王依然说:“这里的隔音条件很差。”
薛书湄说:“是不大好,多少年的老房子了,又都是这种木板,是不隔音的。再说了,过去都是一家人家自己用的,这西厢房,也可能就是公子少爷看看书的地方,不会有人吵着的,哪像后来,都隔成几家人家住了,就觉得是在一个屋子里。”
王依然说:“习惯了?”
薛书湄很难得地笑了一下说:“早习惯了。”
王依然心里有点说不清的滋味,一时停了下来,就在她停下来,薛书湄也没有说话的这当口,隔壁说话的声音传过来了,是一男一女,他们显然压低着嗓门,但说的每一句话,这边都听得清清楚楚:
“隔壁好像来客人了?”
“是的,听薛老师说,是他们学校的领导。”
“是个女的?”
“女的你就关心啦?”
薛书湄注意到王依然有点不自在,又笑了一下,说:“王老师,没事的,我们这里的邻居,本来都像一家人,没有什么秘密的。”说到这儿,她的神情明显地又低落下去,停顿了一会儿,薛书湄凑到王依然耳边说:“我女儿的事情,我们俩从来不在家里谈的,要说,就到外面去,到公园去谈。”
王依然道:“这样的生活环境,也够你们--”
薛书湄忽然摇了摇手,她屏息凝神地听了一下,大杂院里声音很嘈杂,但是薛书湄却从混乱的声音中听到了什么,赶紧告诉王依然:“王老师,我女儿回来了。”
果然,薛书湄话音未落,王依然就从厢房的窗户看到院子里潇潇洒洒走进来一个年轻姑娘,看长相,还像个小孩子,根本没有28岁的样子。她笑眯眯地向在窗户里向她张望的薛书湄摆摆手:“嗨,老妈!”人已经风一般飘进屋来。
薛书湄紧张得不行,介绍王依然的时候,声音都有点颤抖:“这,这是王、王校长……”
好在王依然还沉得住气,微微地向薛书湄的女儿点点头,笑笑,说了一声:“下班了?”分散了她对母亲的注意。
女儿大大方方地向王依然打个招呼:“王校长,您好!”将手中的包放下来,笑道:“我平时不住父母家里,今天是周末,回来打老爹老妈的秋风啦。”又回头问薛书湄:“我老爸呢,采购去了吧?”
她的神情,她的口气,没有一点点不正常的地方,连一点点影子也没有。王依然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神情十分不安的薛书湄,一时间甚至以为有病的是母亲而不是女儿呢。
薛书湄的女儿径直地走到木板隔开的里间,站在门口朝里张望着,神情十分依恋。一会儿又像孩子般地向王依然招招手,说:“王校长,您来看看,这就是我的闺房。我上大学走后,母亲一直保留着原来的样子,没有动过,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住了不多久单位宿舍,就自己买了房子。”
王依然走到她的闺房门口,朝里边看,一张整洁的单人床沿着木板搁着,与外间的大床,恰是一板之隔,王依然一看之下,心中顿时一动,嘴上说:“你在哪个--”
薛书湄见王依然要打听女儿的工作单位,赶紧扯开去,说:“王老师,您别看这里的地方拥挤、破旧,我们住惯了,觉得挺自在的。”
她的女儿也说:“是呀,我的住房很宽敞,接他们去住,他们却不习惯,晚上都失眠,又折腾回来了。”
薛书湄笑了笑,说:“唉,听不见邻里之间的叽叽哇哇,心里真是空荡荡的。”
王依然回到外间的桌边坐下,薛书湄的女儿对母亲说:“老妈,你们谈,我去接老爸。”
女儿一出去,薛书湄就对王依然说:“王老师,你看得出她有什么问题吗?”
王依然想,这分明是一个从生理到心理都很健康的女孩子,她狐疑地看看薛书湄,摇了摇头说:“光看,是很难看出来的。”她忍不住又走到里间小屋门口,朝里张望着,再次清晰地听到隔壁邻居在说话。
“今天吃什么?”
“有什么好吃的?”
“好吃的东西多了,你自己不会买。”
“你自己去试试看,每天买菜,烦都烦死人了。”
王依然忽然觉得薛书湄女儿的小屋闷得厉害,她退出来,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对薛书湄说:“你女儿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
薛书湄似乎没有听懂王依然的话,茫然地看着她。
王依然说:“也就是说,你们的一举一动,邻居的一举一动,孩子不一定看得见,但是都能听到,能感受到。”
薛书湄说:“那是的,住这种老房子的,谁家不是这样?”
王依然说:“薛老师,你觉得对他们的成长没有影响?”
薛书湄说:“这不会吧,从小到大,他们也早就习惯了,再说了,我们家的面积还算是比较宽的,能隔开成两间。我们这院子里,有好些人家,小孩子长到成人了,也还和大人同住一间呢,那有什么办法,只有一间房嘛。”
薛书湄的丈夫回来了,和王依然打了个照面,就到公用的厨房去弄菜。过了不久,女儿也回来了,她没有接到老爸,便去了街口的小店买回一些碟片。薛书湄对女儿说:“我帮你爸弄菜去,你和王校长聊聊好吗?”
薛书湄的女儿点头答应着,确实是个听话的好孩子。等母亲一走,她却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怪怪的,让王依然心里有点发瘆。
为了避免尴尬,王依然指了指她手上的碟片,没话找话地说:“你喜欢看什么片子?”
薛书湄的女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说:“你是那个依然热线的主持人吧?”
王依然惊得有点魂飞魄散的感觉。
薛书湄的女儿自然大方地伸手和王依然握了一下,说:“我叫刘庐,在江博集团下面的一个投资顾问所做事。”
王依然惊魂未定,说:“江博集团?就是王博的江博集团吧?”这完全是多余的问话,除了王博的江博集团,哪里还会有第二个江博集团呢。
刘庐也完全理解王依然的惊讶,她又善解人意地说:“王老师,您别惊讶,也别紧张,我妈总是自以为聪明,其实她心里的小算盘,没有我不知道的。”
王依然依然愣着。
刘庐继续说:“我妈觉得我有心理障碍。”
王依然终于说出了一句话:“你自己怎么看?”
刘庐的回答更是出乎王依然的意料,刘庐说:“有,当然有,比我妈估计的要严重得多。”
但是刘庐说话的语气神态等,没有任何的特殊之处,以王依然的经验,这样表现镇定的心理疾病患者,要比情绪外露的患者病情可能严重得多,也难对付得多。王依然说:“你去请教过心理医生、治疗过吗?”
刘庐说:“当然。”她说着朝外看看,又道:“我没有告诉他们,免得他们瞎担心。”
王依然小心地试探说:“你能不能说说,主要表现在哪些--”
刘庐笑着摇摇头,说:“我不想说了,我不相信治疗。”
王依然无言以对,但是心有不甘,过了一会儿,又问道:“刘庐,你睡眠不大好,是不是?”
刘庐点了点头,说:“不是不大好,是大不好。”
薛书湄端着些水果进来,刘庐接过来放到王依然面前,说:“王校长,吃个苹果吧。”
薛书湄看了看女儿,放心地退了出去。
王依然说:“你晚上睡不着,想什么?”
刘庐不假思索,很坦然地吐出一个字:“死。”刘庐说着忽然笑起来,又道:“王老师,我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会相信,每天晚上,我都替自己设计死亡路线,有些设计,可精彩了。”
王依然并不觉得意外,但是刘庐可以坦然地面对自己的死亡,王依然却不能坦然地面对刘庐的死亡,她急切地问道:“白天呢?”
刘庐说:“白天很好,我害怕晚上,一想到要进入黑夜,我就害怕得发抖。”
刘庐在说“害怕”时,没有人能够看出、感觉出她的害怕。她是那么的镇定,那么的平和,好像根本不是说的自己,也好像说的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情,但是王依然相信刘庐说的每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