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前边的钱一平,回头向他们笑着说:“没有你们的瞎操心,哪有我最后的主意呢。”
钱一平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正在考虑怎么向唐朝副市长汇报,应该以什么样的口气,一个人说话的语气,是很能够代表自己的倾向的。钱一平心底里,哪里舍得,别说馨香厅这三个早已经浸入灵魂深处的字,南州文化系统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浸透了他的心血,更何况南州是一座具有悠久历史的古城,这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无不折射着浓郁的文化色彩。担任了三年文化局长的钱一平,对南州传统文化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从泛泛的喜欢,到深深的了解,深深的热爱,从来都是敝帚千金的。
但是现在的情况发生了太大的变化,钱一平内心,隐隐的有个声音在告诉他,馨香厅恐怕是朝不保夕了。因为钱一平知道,“馨香厅”,已经不仅仅是馨香厅三个字,它已经在传递着一种社会进步的信息,尽管这种信息、这种进步,可能是要以相当的甚至是无可估量的代价换得的,但是,这世界上,又有哪一种进步不是以巨大的代价换来的呢?
果然不出钱一平所料,他还没有给唐朝副市长打电话,唐副市长的电话已经追来了,告诉钱一平,闻书记非常重视这件事情,希望直接听一听钱一平的想法。
为了一个旧文化场所的名字,市委书记亲自召开会议商量,不知闻舒到底是什么想法,钱一平多少有些忐忑不安地来到闻舒的办公室,除了闻舒和唐朝,田常规和秦重天也都在场,钱一平心里明白,有些事情,恐怕是要拿他开刀了。一时间,他甚至有些恨起林冰来,这个远从美国来的中国女人,对这边的事情一知半解,却贸然地给他惹出这么个大麻烦来,卖不卖,卖什么,这是迟早的事情,但是钱一平不希望从自己这里开刀,恐怕不仅是钱一平,大部分的干部,都不会希望拿自己开刀,开得好,也是应该的;开得不好,有你的麻烦。
当然也有的干部是例外的,钱一平看了看坐在对面的秦重天,不由得想,秦重天倒是个喜欢拿自己开刀的干部,不过,他要是没有闻舒这个铁板硬的后台,他会吗?
以钱一平对闻舒的了解,知道在闻舒面前,只有老老实实地汇报自己的真实想法,才是最聪明的办法。所以他谈了谈自己这几天的思想历程,说:“一开始,林冰来跟我谈,我一听她这个想法,第一个感觉是喜悦……”
闻舒问道:“为什么?”
钱一平有一点不好意思,但还是直说了:“感觉是生财之道,至少是广开财路的一种思路。”
闻舒点了点头。
钱一平接着说:“但是很快,这种喜悦就被复杂的心情和大家的议论冲淡了。”
闻舒说:“是呀,这一回,文化口子上,你钱一平可是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啦,压力肯定是很大的。”
钱一平说:“但是,在这之前,我也确实没有想到过,馨香厅这三个字,还能……”想说“卖”字,到了嘴边,又觉得不太雅,就收住了,道:“那要这样的话,我这文化口子上……”
秦重天忍不住插嘴了:“你是不是觉得,如果馨香厅三个字能卖钱,那在文化口子上,类似的东西,可是太多啦!”
一听秦重天的口气,就是有意气在里边,除了闻舒说了几句没有明确态度的话,田常规、唐朝还都没有说话,秦重天就已经将自己的倾向说出来了,这就是秦重天,按理说,这样的干部在官场上是很难混的,但是秦重天能混,也是本事啊,他钱一平就不能这么干。
钱一平有点犹豫,因为秦重天很明显不太高兴这个事情,这与他一贯的“我的、我的”的口吻是相一致的。
秦重天在基层干过好多年,曾经还下去当过乡镇党委的书记,养成了一个口头禅:我的。说到自己管辖范围以内的东西,什么东西都是“我的”,我的路,我的企业,我的学校,我的宾馆,引起许多人的反感,有人还提到相当的高度来认识这种“我的”现象,认为是封建残余的东西。在候选副市长的时候,闻舒曾经和他长谈过一次,非常严厉地限令他改掉这个口头禅。秦重天是下了狠心,下了苦功,才基本改掉了“我的”,但是说话语气中,却仍然时时处处透露出“我的”意思来。
现在秦重天急急地表明自己的态度,但是谁都知道,今天这个办公室里,他说了不算。
钱一平犹豫归犹豫,话还是要说的,他不一定要去揣摩闻舒的心思,凭他对闻舒的了解,尤其是闻舒今天这样的动作,为馨香厅三个字,居然请来市里几巨头,更使钱一平意识到,闻舒有这样的想法,至少是觉得林冰的建议可以考虑。
钱一平说:“我们局长办公会议,比较一致的意见,可以考虑先试一试……”
秦重天说:“是局长办公会议一致的意见吗?”
秦重天不是分管文化的市长,人家分管书记和市长都在场,这时候他不应该多说什么,但是秦重天的脾气,是按捺不住的。
钱一平说:“开始当然也是有分歧的,但最后至少是基本统一了思想。”说着,忽然觉得有点心酸了,不由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这个口子,真是积重难返,我们最近统计了一下,仅全南州需要维修的书场,就需要几百万上千万哪!”
秦重天又想说话了,但是这次没有容他说出来,闻舒转向一直没有说话的唐朝:“唐市长,你有什么想法?”
唐朝说:“我基本同意钱局长的意见,可以先试一试,至少这是一个具有可操作性的走向嘛,如果走不通,我们再另辟蹊径,不过,我认为,我们不能把想法停留在因为财政困难才这么做这一点上。”
轮到田常规的时候,田常规说:“唐市长的话有道理,我们尝试这样做,也是一种探索,不要落得太具体,太庸俗。另外,我认为,只是尝试,步子不宜过大,毕竟这还是个新鲜事情,会引起很多争议的。”
秦重天说:“步子是应该慢一点……”
唐朝说:“秦市长可是一向要快步走的呀。”
秦重天说:“我那是给南州撑家当的,不是卖家当,你步子快呀,不出几天,南州的古建筑都姓了洋啊。”说着自嘲地一笑:“我还多什么嘴,就我一个反对派。”
唐朝说:“不是说,真理有时候就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闻舒也不容他们再多说什么了,说道:“钱局长,既然人家提出馨香厅,就先拿馨香厅试一试,在具体洽谈的过程中,我们还是得给自己留点退路,具体的怎么签合同我不管,也管不着,但是有一点,希望他们能将馨香厅连同南曲艺术发扬光大,经济效益当然要考虑,但不是只考虑经济效益,这方面,我是外行,你再考虑考虑,是不是可以有一个什么约束之类……”
钱一平道:“这方面,我倒是比较放心的,林冰提出这个想法后,我已经做过大量的调查,顾家语先生是位南曲迷,在网上还有他写的‘我与南曲’的文章,写他三十年代在上海第一次看南曲演出,就迷上南曲的这段经历,写得声情并茂,林冰完全是秉承顾先生的意思,所以,我们相信,他们不会委屈了馨香厅……”
秦重天忍不住又说:“他们可是商人!”
闻舒说:“钱局长,你的工作做得很细致,不过,我认为,在谈判的时候,还是重视这一条,主要的意思就是,怎么对我们保护和弘扬南州的传统文化有利,我们就怎样做。”
钱一平点着头,大家也都觉得这短会该结束了,钱一平最后又说一句:“至于个体的价格,我没有答应她的五十万,据我的估计,还能再谈,再多争取一点……”
闻舒突然摆手让他别说了,紧接着,闻舒说出一句让人惊讶万分的话来:“我的最后意见,具体的价格也不要再谈了,我们不要他们的钱,一分也不要,馨香厅三个字,赠送给他们。”
钱一平跳了起来,张大了嘴想说什么,但是愣了半天,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脸上却是白一阵青一阵。市委书记光知道要面子,摆阔,根本不顾下面的死活,明明知道文化局需要用钱,人家送到手的钱也给推出去,更何况,馨香厅要卖五十万,都已经被人骂得个狗血喷头了,如果白送了,他这个文化局长还不被唾沫星子给淹死了?
连大嘴秦重天也愣了,到手的五十万,被闻舒轻轻一句话,就葬送了,一个子儿也不见了,秦重天本来就反对卖馨香厅,现在听说要无偿奉送,哪能不急,一急之下,也跟着钱一平一起站了起来,钱一平不说,他说:“闻书记,我不同意你的意见!”
闻舒说:“不同意可以啊,这只是我的意见,我又不是局长,我也不是法人,你们可以参考,也可以不理睬嘛。”
这话的分量压得死人。
钱一平是法人,但是他这个法人头上有紧箍咒啊,这紧箍咒就是乌纱帽,要五十万,还是要乌纱帽,钱一平你看着办吧。钱一平怎么不要哭出来啊!
秦重天说:“既然这样,好办,钱局,你是局长,你可以……”话到一半,手机突然响了起来,秦重天一看,是尉敢打来的,就没好气地说:“什么事,我正开会、发言。”
尉敢说:“蒋厂长在我这儿……”
秦重天说:“蒋厂长?哪个蒋厂长?”
尉敢说:“锦绣路上的那个扇厂的蒋厂长,突然跑来,说林冰要跟她谈生意,看中她的厂了,这事情我也没有思想准备,也没有这方面的先例,秦市长,你什么时候能够过来一下?”
秦重天脱口道:“林冰,怎么又是她?”
绢扇厂与豆粉园一墙之隔,相以为邻,锦绣路动迁,两家遭遇同样的命运--迁离锦绣路,但是结果却大不一样。不久的将来,豆粉园将会在南州的另一块地方重新站起来,以既新又旧的面目展现在世人面前。在这之前,豆粉园已经默默无闻了半个多世纪,几乎被人遗忘,而现在,很可能因为锦绣路的工程,使得豆粉园重新焕发青春,回归到南州园林的队伍中来。而绢扇厂的命运就惨了,这是一座生产传统工艺扇的老厂,早已经奄奄一息了。当别人都在为拆迁的地址和条件无休无止谈判的时候,厂长蒋爱宝接到的是一步到位关门倒闭的通知。
蒋爱宝有一幅字,是著名的书法家妙翁给她写的,抄录陆游的两句诗:
吴中近事君知否,
团扇家家画放翁。
南州人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制作扇子,东晋时的诗人谢芳姿,就已经为南州的扇子写过诗的:
团扇复团扇,
许持自障面。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传统的扇子生产已经渐渐的没落了,扇厂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工资也发不出来,蒋爱宝还曾经准备搞一个扇子节来振兴一下,后来扇子节虽然没有搞成,但是厂里却因此搜集了许多珍贵资料和传统苏扇的许多品种实物,折扇、团扇、纸团扇、绢扇、檀香扇、香木扇、轻便扇、铁折扇、舞扇、象牙扇、纸片扇、广告扇、装饰扇……
可惜,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扇厂的房子已经很老很旧了,南州传统的房屋多半是砖木结构的,因为江南气候潮湿,这种房屋的使用年限一般只能在六七十年左右,如果不大修,就会自然而然地颓败,即使大修了,也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它们骨子里的问题。
多年前,政府就一再动员居于古城中心的一些老厂外迁,却是相当艰难,蒋爱宝当年是哭了多回鼻子才赖下来的。其实,不要说当年,就是到了今天,新区发展已经有相当规模了,古城区的人也仍然不肯外迁。宁要古城一张床,不要新区一幢房,这就是他们的基本思想。
蒋爱宝守着破旧的厂房和不死不活连工资都发不出的日子。有一天她在报纸上看到这样一个消息,说的是北京,根据现在的人力、财力、物力,要把整个京城的危房全部维修一遍,大约需要25年,如果把北京所有的房屋维修一遍需要200年。
蒋爱宝泄气地想,关门拉倒了。但是,蒋爱宝也知道,工厂也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关门的,关一个厂,下岗的工人就直线上升,那是不得了的事情,所以死撑活撑也要撑下去的。
蒋爱宝手足无措地站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自言自语说:“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老牛拉破车走不动了;癞蛤蟆垫床脚死撑活挨;灯草拐杖撑不牢了。”
前一阵听说王博要来买扇厂,蒋爱宝像被注射了强心针,振奋了一阵子,她盘算着怎么敲王博一笔,这些钱,要足够把扇厂搬到城外,还要给工人们什么样的福利,蒋爱宝伸长脖子望啊望啊,没有望到王博的到来,却望来了锦绣路的彻底改造和扇厂的彻底歇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