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坏事常常接二连三一起来,好事其实也一样。正当万丽拿到了元和县的第一块地,开始做首批定销房的规划时,消失了好些时候的叶楚洲突然出现了,他事先也没有通知万丽,一下子就跑到万丽办公室来了,说,万丽,我去了一趟泰国,在普吉岛海滩买了一块地,打算造别墅。万丽说,那当然好,保险,那地方不会造绕城高速。叶楚洲道,知道你在生我的气,所以就直接闯进来了。万丽说,怎么,怕我不见你?我的心胸还没有狭窄到这一步吧。叶楚洲说,你一直是个大气的女人,我早就说过,南州市级机关里,我看来看去,也就只有你。万丽说,不敢当。叶楚洲说,不过你先别得意,那是在过去,最近你还真变了,没有了从前的那种大气、大度,大家闺秀的气派。万丽说,是呀,甘心让你骗,就是大气,就是大度。叶楚洲一时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万丽看,看了半天,说,你真的觉得我城东那块地是骗你的?万丽说,你别说你不知道要做绕城高速。叶楚洲说,我不仅知道要做绕城高速,还知道要做轻轨。城东那一段,是轻轨的地下段,如果是这样的规划,城东这块地,你就还给我吧。一句话,就把万丽说得目瞪口呆。这块地方,做绕城高速还是做轻轨的地下段,那一出一进,可是天壤之别。如果成为绕城高速的必经之地,小区处于交通要道之中,噪声车流,污染严重,万丽决不能考虑把定销房放在这里。如果是轻轨的地下段,那既不影响小区的环保,又变成一处交通方便之地,那就简直是天下掉下来的大馅饼。万丽呆了半天,又急得说,叶楚洲,你从哪里来的消息?你这消息,会不会又是骗局?叶楚洲说,万丽,你怎么老觉得人在骗你,胆子这么小,怎么做大事?老话说,胆小没官做,你不想升官了?万丽说,你别打哈哈,绕城高速和轻轨,都只是纸上谈兵的事情,但我的定销房我不可能等到最后这种远景规划确定以后再做,我没有时间。叶楚洲说,更确切地说,是大老板不给你更多的时间。万丽说,所以我不能不提防。叶楚洲说,到目前为止,到底是做绕城高速还是做轻轨地下段,恐怕只有一个人心里清楚。叶楚洲没有说这个人是谁,但万丽却知道,他就是田常规。
只是万丽不能去找田常规。既然是在田常规内心深处的事情,他不愿意现在就拿出来,万丽硬要去探出来,对万丽实在不是一件好事。但是不去问田常规,这件事情就得不到解决。万丽给远在韩国的康季平发了一封电子邮件,把自己的两难处境告诉了他。不出二十分钟,康季平的回信就来了,但奇怪的是,这一回康季平的信很短,没有了平时惯常的啰唆的关心和提醒,更没有了在平平常常的字里行间蕴藏着的爱意,只是简洁而直接地写道:你说城东的这块地,占了你所需面积的四分之一,既然是这么重的分量,你应该去找田常规问清楚。万丽将这几十个字看了半天,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浓重,但她最后还是丢开了对康季平的疑惑,开始盘算怎么去找田常规,怎么开口打听这件事情。
万丽想了好几个借口,但立刻就被自己否了,什么借口也不能有,有什么借口田常规是看不出来的?所以最后万丽和田常规通电话的时候就直接说,田书记,关于城东那块地,我想跟您汇报一下。田常规说,跟我汇报一块地?万丽老老实实地说,主要是想了解您对这块地的前景的想法。田常规说,呵,想了解我的想法,你就来吧。
万丽走进田常规办公室的那一刻,田常规就笑着道,小万,你比我估计的还来得晚了一点,说明我对你的能力还是估计低了呢。万丽心里顿时一热,又顿时一惊,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田常规眼里,恐怕连自己内心深处的东西,他也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她这一次直截了当地来见田常规是完全正确的,而在片刻之间,她又再次提醒自己,在田常规面前,不要有丝毫的掩饰和伪装,真人面前不说假,明人面前不装蒜。万丽说,田书记,我犹豫斗争了几天,才决定来求您的。田常规点头说,我知道,像你这样的同志,不到迫不得已不会来找我的麻烦。万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其实已经有好几次,我都差一点要来求助于您了。田常规替她接着说下去,但最后还是靠自己解决了。万丽说,可是这一次,城东这块地,事关重大,可以解决近十万的定销房。田常规说,其他条件你都考察论证过了?万丽说,是的,条件相当,可就是不知道——田常规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平淡地说,既然各方面条件相当的好,为什么不做呢?田常规话音未落,万丽心里就“咯噔”了一下,一块石头落地了,不用再问什么,也不用田常规再说什么,事情已经明摆着了,那地方肯定是轻轨的地下段。就在这一瞬间,万丽的眼睛不由得潮湿了,她哽咽着点了点头,正欲告辞离开,田常规却看了看表,说,本来今天一早,我去省委报到,下午开常委会,现在要抓紧时间赶路了,吃午饭的时间给你拿去了。
万丽兴奋无比甚至有点狂热的心情一下子冷却了许多,田常规用另一个方式在告诉她,他是不希望她来找他的,虽然田常规笑眯眯地把城东这块地的难题给她解决了,但正如她早就预料到的,田常规并不高兴,也可以说是很不高兴。万丽能够理解田常规的苦衷,轻轨还只是个梦,而且还是一个暂时不能也不敢说出来的梦。目前国家的政策正是紧缩的阶段,在一个中型城市发展轻轨,这样的决定要看赶上的是什么风头,赶上顺风,那是天大的好事,是改革开放中的大踏步前进,是二十一世纪的新开端,但如果赶上的是逆风,那就很难说了,闹不好拔出萝卜带出泥,还会惹来许多相关与不相关的大麻烦呢。所以轻轨的事情,目前只是存在于大家的心底和梦里,谁也不敢先说出来。尽管田常规相信万丽不会把这些不该说的事情说出去,但是只要万丽的定销房在城东那块地上一打桩,轻轨就成为事实了。田常规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后果会是怎么样的,可能议论一阵就过去了,但会不会有人利用万丽的这张牌打他的主意,很难说。万丽知道自己给田常规带来了压力,这些因素她事先也反复考虑过,但她又不能不来,她要完成田常规交给她的任务,是经济的,更是政治的,她要向田常规有个完满的交代。
万丽心情复杂地回到办公室,闷坐了半天,先将千头万绪理了一理。接着就给耿志军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城东地块的用途报告规划局已经批下来,下个星期就开始做招标的准备了。就在她打电话的过程中,伊豆豆进来过两次,看到她通电话,退出去,过一会儿又进来,又退出去,等到她打完了该打的电话,等伊豆豆进来,伊豆豆却又不进来了。万丽不知道伊豆豆有什么事,便把电话打到办公室,办公室接电话的同志说,伊主任出去了,也没说上哪里去了。
万丽这才稍稍地安静下来,一安静下来,就想到了康季平,立刻给康季平发邮件。她告诉康季平,城东的地解决了,但她没有把田常规的担心说出来。万丽万万没料到,片刻之后,康季平的回信已经到了,只有两个字:祝贺。万丽细细地看着这两个字,先前的疑惑再一次浮上心头,这个时候,应该是康季平在那边上课的时候,难道他课也不上,就一直守在电脑边等她的信?这太不可思议了。万丽迅速地发信问道:你是康季平吗?又追发了一封,你到底在哪里?你到底在干什么?一直等了半个小时,也没见回信。万丽更疑惑了,心里好像有一种预感,好像预感到要出什么大事了,她下意识地拨了康季平的手机,这个手机,自从康季平去韩国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拨过。此时的万丽,也完全是没有了主张才会拨出这个号码的,却不料,手机一拨就通了,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问,找谁?万丽听出来是姜银燕的声音,赶紧说,姜银燕,我是万丽。就在这一瞬间,万丽听到了手机那头康季平的声音,康季平说,把手机给我。康季平接过手机后,说,万丽,我是康季平。康季平的声音又哑又低,好像憋在嗓子里根本没有用一点力气说话。万丽顿时傻了,说,康季平,你不在韩国,你肯定不在韩国!康季平说,我刚刚回来,休假。万丽哪里能相信,说,休假?这么巧?康季平轻轻笑了一声,说,无巧不成书嘛。万丽说,那我去看看你。康季平犹豫了一下,说,对不起万丽,我休假时间很短,只有一个星期,家里事情很多都需要我处理,再把时间给别人的话,姜银燕会有意见的。万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康季平吗?这是康季平对她说的话吗?是因为姜银燕在场吗?以前也曾有过姜银燕在场时他们通话的事情,康季平也绝不会这样说话。万丽心里一乱,不知道康季平到底出了什么事,就听到康季平说,对不起,万丽,就这样了,过两天我就走了,等我完成了任务回来,我们再聚吧。电话已经断了,万丽的手还紧紧抓着自己的话筒,里边嘟嘟嘟的忙音对她好像已经不起作用了。
万丽闷了半天,渐渐理清了思路,她不知道康季平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知道一定发生了很大的事情。她把电话打到系里,系办公室一位年轻的老师说,康季平老师啊?康老师得了癌症,已经大半年没来上班了。万丽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往下沉,往下沉,片刻之间,就沉到了自己都摸不着的深渊里。那边的老师还在说,听说前一阵已经从医院回来了。万丽赶紧说,病好了?系办公室的老师说,不是,听说是没得救了。万丽丢下电话就往外跑,在走廊上狂奔起来,奔了一段,才突然发现其他办公室的同志都出来看着她,司机小白也已经从自己的办公室跟出来,紧紧跟在她身后。万丽强忍着眼泪,说,小白,快走。
车子到了康季平家门口,万丽奔上楼去,敲了半天门,却没有人开门。万丽的心已经慌得支撑不住了,一屁股坐到楼梯上。过了一会儿,楼上有一位邻居下楼来,看到万丽,说,你找康老师吗?万丽说,家里没有人?邻居说,康老师在医院。万丽说,不是已经出院了吗?邻居说,前一阵是出院了,这两天,好像是前天吧,又进去了,听说在抢救了。万丽的眼泪就“刷”地下来了,边哭边问,在哪个医院?邻居摇了摇头,说,不太清楚,你可以等一等,有时候下晚时,姜老师会回来一下,给儿子做饭。
邻居走后,万丽就坐在楼梯上等,等了一会儿,才想起打康季平的手机,但手机已经关机了。万丽心如刀绞,眼泪怎么也止不住。等到天快黑了,姜银燕果然回来了,一见万丽坐在她家门口,姜银燕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万丽也跟着一起淌眼泪,两个人甚至都忘记了要进门说话,就站在门口痛哭一场。万丽问,在哪个医院?姜银燕直摇头,不肯说。万丽说,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这样?姜银燕伤心地说,不是我不说,他不许我告诉你,从一开始,他就不许我告诉你。万丽说,他根本就没去韩国教汉语,是不是?都是谎言,那时候就病了?姜银燕又哭起来,说,是的,他不想让你知道。万丽说,你告诉我,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一家一家医院找,我找遍南州所有的医院,一定能找到他!
万丽跟着姜银燕来到医院时,康季平刚打了哌替啶睡过去了,万丽几乎是扑到了康季平的床前,一眼看到康季平的脸,几乎认不出来了,又黑又瘦,脸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万丽的眼泪一下子又淌了下来,指着姜银燕说,你不告诉我,你不告诉我,我恨你!护士将她们请出了抢救病房。姜银燕说,我跟你说过了,不是我不告诉你,他一直不肯让我告诉你。万丽说,为什么?为什么?姜银燕说,还用问为什么,他心疼你,舍不得你难过。
两个人都沉默了,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有很长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当年在大学读书时,姜银燕和万丽同一个宿舍,上下铺,关系非常好,好到不分你我,万丽和康季平谈恋爱的事情,别人都不知道,唯有姜银燕悉知内情,万丽和姜银燕分享着这份幸福。但是最后的结果,康季平挤走了万丽,占了那唯一的一个留校名额,一年后,姜银燕和康季平结婚了,婚后不久,姜银燕也调进了大学。而他们婚后的第二年,康季平给万丽寄来了南州市机关第一次公开招聘机关干部的材料,拉开了他们三个人人生的另一场序幕。
可是,谁又能想到,十五年后,万丽和姜银燕会一起守在抢救病房门口等待着康季平生命的最后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