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悲惨的梦,是我一个病人做的,也与我的理论相左。
这个病人是位年轻女子。她说:“你可能会记得我姐姐现在只有一个孩子了,那就是卡尔。她的另一个大一些的男孩奥托在我与他们住在一起的时候,就死去了。我很喜欢奥托,他几乎是由我带大的。我也很喜欢卡尔,但我对奥托更好。昨天夜里我梦见卡尔僵硬地躺在小木棺里,两手交叉平放着,周围全是蜡烛,就像当年小奥托死去时的情形一样,他的死让我很难过。现在请你告诉我这个梦是什么意思?你是了解我的,难道我那么恶毒希望我姐姐连那最后的一个宝贝儿子也失去吗?或者这个梦意味着我希望死的是卡尔,而不是我更为喜欢的奥托?”
听完了她的叙述,我向她保证,这后一种解释是完全不可能的。沉思了片刻之后我给了她一个合理的解释,她对我的解释也十分满意。我之所以能如此,是因为我对这位患者过去的一切都很了解。
这位女病人是一个孤儿,从小由比她大得多的姐姐抚养成人。在那些常来她家拜访的朋友中,她邂逅了一位使她一见倾心的男人。经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由于她姐姐的干涉而没有结果,究竟出于什么原因,她姐姐也没有说过。从那以后,那个男人再也没有去过她家。于是她把感情转移到了小奥托身上。奥托死后不久,她就开始独立生活,但她始终不能摆脱对那个男人的感情,她的自尊心却又使她尽量躲避他。尽管后来也有人向他求婚,但她却怎样也无法转移她的爱情。他是一个文学教授,每当他要做演讲,她一定会去听,她从不放弃任何一个可以远远地看他一眼的机会。我记得前天她告诉我,那位教授又要举行一个演讲,她也想去,这样可以再一次看到他。那个演讲就在今天举行,而前一天她就做了这个梦。因此,我可以比较容易地得出正确的解释了。我问她能否记起小奥托死之后发生过什么事。她立刻回答说:“当然,教授在相隔很长时间之后又来访,就在小奥托的木棺旁,我又一次见到了他。”这正是我所期待的,于是我给梦作出了解释:“如果现在另一个孩子也死去,还会发生相同的事,你要同你姐姐呆在一起,而教授肯定会来致哀,于是和上次一样,你又可以在同一环境下见到他。这个梦只不过表现你希望再次见到他而已,而这个愿望一直是你希望实现的。我知道今天你有一张演讲会的入场券,你的梦是一个焦躁的梦,它使你提前几个小时就见到了他。”
为了掩饰她的愿望,她显然选择了一种愿望通常受到压抑的场景——丧事,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们心中充满了悲伤,哪里会联想到爱情呢?但这个梦还是完全地把真实的场景展现了出来,她站在她所钟爱的孩子的木棺前,内心却仍不能抑制对这位长久未见的访问者的脉脉柔情。
以上分析的这个梦例,其内容与亲人的死亡有关,在后面的“典型的梦”一节中我还会进行深入地讨论。现在,我将更进一步来证明,尽管有些梦的内容是不幸的,但它们仍应解释为“梦是愿望的实现”。
一位年轻的医生,听了我关于以上那些梦的分析后非常赞同我的观点,因此他也使用这种分析方法解析了他昨天夜里所做的梦。在他做这个梦的前一天,他在税表上填报了他的工资数额,因为他的工资不多,所以他如实地填写了那张税表。但他却梦见他的一位朋友向税务机关检举他少报了工资数额,以便逃税,所以税务机关要重罚他。其实,这个梦也是经过改装的,这位年轻医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自己成为收入颇丰的医师。
上面那些例子都属于从表面上看与我的理论相反的梦,因为它们都含有“愿望的否认”或“隐藏的忧患”等内容。如果我们把这些梦统称为“逆愿望的梦”的话,我可以从中总结出两个规律:
第一个规律——这些梦都有“希望我弄错了”的动机。在我给病人作精神分析治疗时,如果她们出现“抵抗”的心理,那在他们的梦中就会出现类似的内容。事实上,在我初次向病人解释“梦是愿望的实现”这一理论时,几乎总会引发他们这类“逆愿望的梦”。
第二个规律——这些梦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是经常出现的。对于这一规律有必要认真地讨论一番。
生活中一些人的性本质是或多或少存在着一种“施虐倾向”,还有由这种倾向转变而成的“受虐倾向”。如果他们不是通过肉体上的痛苦来满足自我,而是通过一种谦卑、受辱的自我牺牲的方式来得到这种满足感,这就是典型的“受虐症”。显然,这类人做的梦可能都是“逆愿望的梦”。但这对他们来说,却是一种由衷的期盼。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满足他们被虐待的倾向。我可以列举一个这样的梦:梦者是一个年轻人,早些年他曾把他哥哥折磨得很苦,他对他哥哥有同性恋的依恋。当他长大后,他非常后悔过去的行为,并且已经有了根本性的改变。有一天,他做了一个梦,这个梦有三个部分的内容:一是他被他哥哥欺负;二是两个同性恋男人正在互相爱抚;三是未得到他的同意,他哥哥就把他名下的公司卖掉了。当他梦到第三个内容时,他因非常痛苦而被惊醒。这个梦其实正是一个受虐者满足自我愿望的梦。可以这样解释:“如果我哥哥真的像梦中那样对待我,就可以减轻我自己以前对他所做的种种罪恶,这是对我哥哥的补偿!”
我希望我上面所提出的梦(如果没有新的反对意见)足以说明,即使是令人沮丧的梦,也仍然可以解析为“愿望的实现”。梦中所表现的一些令人不快的感受,正如平日里那些令人生厌的事一旦发生时,我们所表现出来的感受。这是在揭开梦的面纱之前我们必须克服的困难。这些令人痛苦的梦里都有愿望的存在,这些愿望常是我们心中的秘密,不愿向任何人透露,有时别人看破了我们的心思说出了这些秘密时,我们会矢口否认甚至怒不可遏。这一点我认为可以把梦中出现的不快和梦的改装结合在一起进行分析,由此可以得到这样的结论——梦之所以会被改装,是由于梦里所反映的愿望,在平日里就被自我意识强烈地压抑着。因此,从梦的表象看来,梦并非是“愿望的实现”。我们也可以把梦的改装比作一种审查制度,从这些令人不快的内容的分析里,我们可以得到下面这个公式:“梦是(被压抑的)愿望的(经过改装的)实现”。
解析令人焦虑的梦
按语:
“焦虑的梦”,做梦之时,对梦的状况产生焦虑不安感,因此而从睡梦中苏醒的梦。在梦里我们之所以感到焦虑,正是由那些令人焦虑的内容引起的。它的本质就是对某一事物或观念的焦虑。再进一步追究,梦中的焦虑是梦的潜在思想中不愉快的情感所致,在梦运作进行时,梦念中所有痛苦不快的内容,虽化为愿望的满足,然而其不快的情感始终不变。而且这种焦虑不是梦的检查作用所能制服,所以梦者在愿望得以实现的同时,会感到焦虑不安,甚至被惊醒。
还有一种梦类似于“痛苦的梦”,它可以称为“焦虑的梦”。如果说这种梦也属于“愿望的实现”,想必会让那些外行人更加难以接受。我可以先用简洁的语言讲一讲这种令人焦虑的梦。
这种梦是通过梦的形式来表现令人焦虑的内容,它实际上并不属于“梦的解析”这个范围之内(有关“焦虑的梦”的理论已构成了神经症心理学的一部分)。我们在梦里之所以会感到焦虑,正是由那些令人焦虑的内容所引起的。如果我们对这样的梦进行一番解析,我们就会发现它是由平日里的某些意念引发的,就像那些恐惧症患者所产生的焦虑一样。例如,从窗口可能会掉下去无疑是事实,所以在窗口处我们就会很谨慎。但对于恐惧症患者来说,他们往往会对窗口表现出强烈且持续的恐惧,这种恐惧远远大于正常人对此所表现出的谨慎。这个关于恐惧症的解释在“焦虑的梦”中也同样适用,它们的本质是一样的,就是对某一事物或观念的焦虑。
对我们来说,产生焦虑的过程也可以使某个愿望得到实现,而且并不互相矛盾。对此,一些外行批评家会提出质疑:“假如梦是愿望的实现,那么梦者就应该是愉悦的,不快、痛苦、焦虑又怎么会在梦中出现呢?”他们的理论似乎很正确。要解答这一问题我们就要了解究竟为什么会做“焦虑的梦”。我在此首次面临了梦中的感情问题。这个问题是错综复杂的,原因在于以下三点,而这三点也正是那些外行批评家所忽略的。
首先,梦的运作[隐梦变为显梦的过程叫梦的运作;而反过来的程序,由显梦回溯到潜在思想的过程,便是解析梦的工作。——译注]有时也许不能完全造成愿望实现的局面,因此隐念中的不快情感遂有一部分出现于显梦中。由分析的结果,可见这些隐念的痛苦不快,远比由这些隐念而引起的梦更加强烈。这点从每个梦都可以得到证实。所以我们承认梦运作无法达到目的,正如因口渴而梦见喝水,口渴并不能因梦而消除一样。做梦者在梦后仍感到口渴,乃不得不起来喝水。然而,这也不失为适当的梦,因为它仍保留着梦的基本性质。我们必须说“虽然力量缺乏不足,但仍不失为愿望的实现”。无论如何,其显然可辨的意向,是值得赞美的。这种失败的例子,确实不在少数;而其所以失败的原因是:以梦运作来改内容虽然容易,但是如果要以梦运作来产生其所需要的情感的变化,却非常地困难。情感常常是很倔强的。所以在梦运作进行时,梦念中所有痛苦不快的内容,虽化为愿望的满足,然而,其不快的情感则始终不变。于是情感和内容很不调和,遂使我们的批评家有机会肯定梦不是愿望的实现。也正是由于这一情感的原因,所以甚至连梦中无害的内容也伴有不快的情感。对于那些不明智的批评,我可以回答说,梦运作中所有实现愿望的倾向,最显而易见的,便在这些梦里,因为这种倾向在这些梦里呈现分离的状态。他们的批评之所以错误,就因为他们不熟悉精神官能症的人们总爱想象内容和情感之间的关系,比其实际的关系更加密切,因此才无法了解,内容改变的时候,随之而起的情感也可以不变。
第二点更为重要,也更深刻,但同时也同样为一般人所忽视。一个愿望的满足的确会产生快感,但是我们要问:“究竟使什么人引起快感呢?”感到愉快的当然是有此愿望的人。然而我们明白,做梦者对于他的愿望之态度即很特别:他摒斥这些愿望,指责这些愿望,总之,不愿意有这些愿望。所以这些愿望的满足并不会使他快乐,反而使他不快;这种“不快”,由经验可以知道,形成了梦者的“焦虑不安”,虽然它仍需要解释。就其愿望而言,做梦者恍如两个人,由于某些共同的要点而紧密地合为一人。我想不再引申扩大这一问题,只想告诉你们一个著名的童话故事,从这个故事中,你们便可看出这些关系:一个和蔼仁慈的仙女要满足一个穷人和其妻子的三个愿望。他们非常高兴。乐不可支,因此决定要十分慎重的选择他们的愿望,但那个女人因闻到邻人烧香肠的香味,食指大动,于是希望有两条香肠。她一动念,香肠已出现在面前了,第一个愿望因此满足了;男人于是为之勃然大怒,愤怒之余乃希望这两条香肠挂在妻子的鼻端上。这个愿望当然也实现了,香肠遂挂上了妻子的鼻端,无法再拿下来,第二个愿望也因此满足了。但是这是男人的愿望,他太太自然深以满足此愿望而愤怒不快,这个故事的结局,你们大概都已知道;因为他们毕竟是夫妇,所以他们的第三个愿望,是使香肠离开女人的鼻端。我们也许可以屡次运用这个童话故事,以比喻其他各事,但在这里则只需用以说明一个事实,即一个人的愿望满足可以使另一人深感不快,除非这两人完全一心一意。
现在对于所谓焦虑不安的梦,便不难予以更完满的解释了。还有一点尚需讨论,然后才可采用那为许多观念所支持的假说。这一点就是:焦虑的梦的内容,往往没有伪装作用;换言之,它逃过了检查作用的注意。这种梦常常是一种毫无隐藏的愿望的实现,但这个愿望当然不是做梦者所能接受的,而是他所已摒斥的;于是焦虑不安遂乘机产生,进而代替了检查作用。儿童的梦是做梦者所承认的愿望之公开的满足,而普通的已伪装的梦则是被潜抑的愿望之隐秘的满足,至于焦虑的梦,则为被潜抑的愿望之公然的满足。焦虑乃是表示,其被潜抑的愿望力量太大,不是检查作用所能制服,所以虽有检查作用的牵制,但仍然能得到满足,或接近满足。因为我们站在检查作用的立场上,所以可以了解那被压抑愿望的满足,只会使我们产生不快的情绪而引起我们的反抗。因此你们不妨把在梦中所表现的焦虑不安,当作由于当时无法制服的愿望之强大力量所体验到的焦虑不安。我们无法只由梦的研究,而获知这个抵抗为什么会形成焦虑不安;显然我们仍应在其他方面再加以讨论。
未经伪装的焦虑的梦所可适用的假定,也可用以解释那些稍微伪装的梦,以及其他几乎和焦虑相等的不快的梦。焦虑的梦一般而言往往使我们惊醒。我们往往在梦的压抑愿望尚未制服其检查作用,而获得完全满足前,就已先惊醒了。这种情况下,这些梦并没有达到原来的目的(即保护睡眠的目的),但是其基本特性却未因此改变。我们曾把梦比喻为守夜者或睡眠的守护人,其目的在保护睡眠以免受到干扰。这个守夜者,现在如果力量不够,无法抵抗或赶走那干扰的因素或危险,就必须唤醒睡眠者。梦正和此相同。然而我们有时虽然因做梦而感到不安以至焦虑,却仍然能继续沉睡。我们在沉睡中自我安慰道:“这毕竟只是一个梦罢了。”因此能继续安睡。
你们也许要问,梦的愿望在什么时候才能克服其检查作用。这一方面要靠愿望,或另一方面要靠检查作用。也许由于某种理由,其愿望的力量会非常强大,甚至超过检查作用,但是据我们所得到的印象,二者的势力平衡之所以改变,常常是出于检查作用的态度。我们已知道,检查作用随时因不同的情况而有不同的运作,因不同的梦的成分而改变其不同程度的严厉态度;现在我们可以再加一句,即检查作用的一般行为是没有一定的,对于同样的成分也不常有同样严厉的表示。假如那检查作用忽然自觉无力抵抗梦的愿望之力量,它便不再使用伪装作用,而采取最后的对付方法,使做梦者产生焦虑不安,而干扰破坏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