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凌云说:“我也知道,他们是想向上级领导表表功,出出风头,给领导留下个好印象,今后好把自己的官升上去。但我不是在他们手下干活吗,没有办法。”
张青云说:“你说说,他们都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能够值得让省长看上二十分钟?”
张凌云说:“也没什么,咱们县这两年乡镇企业搞的不错,产值都突破六七个亿了,在整个东岭市,算搞得比较好的了。”
张青云说:“就他们那乡镇企业,小造纸、小化工、小皮革之类的,歇了去吧,规模小,污染大,遍地开花,早晚得整顿。你看我们家后面的那条河,小时候水多清啊,渴了随便喝,一点没事,水甜滋滋的,现在黑的要命,离老远就闻见发臭了,这样的乡镇企业,不要它也罢!还有他们报的产值,谁能搞清楚到底有多少水分!你这个经常写新闻报道的,给我说说实话。”
张凌云说:“实话,现在谁还敢说实话!我们老家的乡,去年乡镇企业总产值报的是三千万,你回家看看,有一家政府办的厂子还生产吗?都停产了,就是厂房还在,机器还在,围着个大院子,找两农民看着大门,就那乡长、书记还敢报三千万,把地皮卖了我看也不能值三千万!他们也是没办法,县里硬压的,不报不中,报少了县里的指标凑不够,向上面不好交代。”
张青云说:“明白了,根子还是在上面,在上级领导。上行下效,不这样做不得,不这样官就保不住。”
张凌云说:“对了,哥,就是这个道理,你在上面,不懂下面的事情,下面可是什么都敢干,想咋胡来就咋胡来。”
张青云说:“我怎么不知道,你以为我生活在真空里啊!数字出官,官出数字,现在哪一个老百姓不懂这个啊!只是上面的没有那么明显罢了。没听社会上的老百姓都议论,说现在是歪嘴和尚念错经,上面的政策本来是好的,到了下面,一执行,就走样的。由这个硬分配指标、虚报数字来看,上边的经也不完全是好的,有些经本身就存在很大的缺陷,到了下面,一执行才发现和客观实际严重脱离,下边根本搞不出来这么多东西,怎么办?要交掉差使,只能造假,这样才弄出这么多的荒唐事来。”
看看聊了十几分钟了,也没有什么话说了,张青云又问了弟弟一些家里的一些情况,就说:“还有事没有?没事我就挂电话了,几个同学还在下面等我呢!”
张凌云说:“我是没事了,但朱书记一定要和你通个电话,我也没办法,你就糊弄糊弄他吧,我还得在他手下干活,就算你给我个面子好吗?”
张青云笑了笑说:“说的这么可怜!好吧,不就是通个电话吗,你让他打过来,我跟他讲两句。”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老家清水县里的朱书记,张青云没有见过,这几年他的工作一直忙,就是偶尔回了趟老家,也是行色匆匆,到家里看一看父母,吃顿饭,聊聊天,在家里睡上一晚上,第二天一明,就又回去了。
县里还多亏有个弟弟,官虽不大,但有点活动能力。张凌云经常写新闻报道,给省报市报投稿,接触不少人,张青云在党校当教师时,每次回老家,提前只要给弟弟打个电话,坐长途车到了县城里,弟弟早把车子安排好了,面包、小轿车,车子虽然不高级,但比坐乡下的公共汽车,那是强的太多了。因为这,大多数时候,张青云回老家都不用受太多的罪。有这个弟弟在,什么都安排的妥妥当当。
从县城里到乡下的老家,那三十多公里路,坑坑洼洼的,逢上个下雨天,特别地难走,让陡然从省城里回到乡下的张青云感到,自己这一路虽然只是走了短短的几百公里,却像穿越了几个时空,经历了上百年的发展阶段。
省城里已经是高度工业化的时代,到处是高楼大厦林立,高速公路、立交桥环绕,机场可以起降几乎所有型号的大型飞机,和世界不少先进的城市随时可以联系在一起。
到了东岭市区,感觉就不一样了,这是内地典型的中等城市,欠发达地区,没有太多的现代化的建筑,房子大多是六七层的楼房,一个城市也就是两条主要的大街,成一个“十”字,坐车半个小时,就把整个城市看完了。
到了县城,就又低了一个层次。整个街道随时都是脏脏的,天永远是灰蒙蒙的,电厂、化肥厂、制药厂排出的废气,把空气弄的臭臭的,张青云上高中时县城里就这样,十几年过去,还是那个老样子,空气污染的很严重,让从外地刚回来的人,简直感到透不过气来。
坐上破破烂烂的快要报废的公共汽车,一路像老爷车似的,走走停停,不是这漏油就是那打不着火,二十多公里的路,要走一个半小时,回到乡下的家里,折腾的人一脸疲惫,身上一身的黄土。
每次回老家,只要听说叔叔张凌云还没有找好小汽车接送,儿子张方圆说什么都不愿意回老家,他宁愿住在县城里,到电影院看电影,多磨蹭几天,也不愿意坐那个破汽车。
小小年纪,他就知道享福了。这一代人,真比自己小时候幸福多了。看着儿子可爱的样子,张青云就笑了,说:“你是可以摆谱啊,我爹跟你爹那是不能比啊!我爹是谁啊,一个普通的乡下小职员;你爹呢,现在赖好也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省城里的党校教师,你小子有福气,一生下来就不用受罪,要是你也像我一样,出生在乡下,我看你坐不坐!”
人啊,都有自己不能逃脱的命运,没办法,你就是再努力,改变的也只能是可以改变的,许多东西就是再努力,也没有任何办法改变。
对于乡下的老家,张青云现在感到越来越陌生,他觉得,自己也和儿子一样,已经不能习惯乡村的生活了,那个世界已经离自己非常遥远。偶尔回了趟老家,晚上躺在自己曾经非常熟悉的床上,听着窗外传来的高一声低一声的狗吠和不知名虫子的鸣叫声,张青云觉得,乡村的生活还是这个老样子,十几年了,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现在的乡村,已经是老弱病残的世界,村子里几乎所有年轻力壮的青年人,都进城里打工去了,剩下的是走不了的老人和小孩。在村子里转一圈,碰到的不是老人就是留守带孩子的乡下妇女,这让张青云感到,目前的乡村呈现的是一种衰败的景象,城市化看来是大势所趋,大批人口向城市迁移,已经在不少地方悄悄进行了,留下来的是空荡荡的乡村,这已经是谁也阻挡不了的历史的脚步。
朱书记把电话打来时,张青云还在胡思乱想,判断朱书记长得是什么样子,大约是凶巴巴的。按表哥的逻辑,在县里做父母官,要有点流氓相,这样别人才不会小看你,这个朱书记大约也是这样的主。
接通电话,就听到对方自报家门说:“喂,张秘书吗?我是清水县委书记朱凤山,你好啊老弟,我是早就听说你的大名了,你弟弟张凌云经常和我提起你,我每次都安排他,什么时候你哥回来了,一定得告诉我,我要和你好好聊一聊,请教请教,你是大才子啊,我们清水县难得一见的大才子,不简单啊不简单。”
张青云知道,这些当县委书记的,都是八面玲珑的机灵鬼,什么好听他们说什么,你要全当真,你就是不折不扣的大傻瓜,被他们灌了迷魂汤,找不到东西南北了。他瞎扯淡,你也跟他扯淡,就跟他打哈哈。
张青云说:“过奖了,过奖了,我就是一个书呆子,哪是什么大才子!你朱书记才是真正的大才子吗!我听凌云说了,朱书记到清水县三年,是本县历史上最能干的县委书记了,各项事业全面进步,尤其是乡镇企业,听说在整个东岭市都拔得头筹了,政绩卓著啊政绩卓著,像你这样的人才,很快就进步了,组织上是不会忽视这样能干的官员的,你提拔了副市长,别忘了请我喝酒啊!”
朱书记哈哈大笑说:“张大秘书,不愧是才子,连话都讲得这么漂亮!我的前途,就拜托老弟你了,还望你多多关照。就像这一次,我提前不知道,要是早知道王省长要到东岭视察,我就和你打个招呼,帮我运作运作,让王省长到我们清水县看看,我的政绩不就出来了吗!哎,你看我你看我,一忙就忘记你还有个弟弟在我手下工作呢。你放心,咱弟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不出半年,我就给他调整调整,让他先做个正科长,有机会了,把他放到乡镇去,当个镇长书记什么的。”
张青云见他这样说,是主动往自己心里做事,也不太好拨人家的面子,就说:“多谢了多谢了,这省长的行程,都是下面安排好的才报上来的,东岭市一开始做方案的时候,就没有把咱们清水报上,我贸然添上清水这一站,因为我本身就是清水人,就难免会有人说闲话,弄巧成拙,这样做太明显了,不好。下一次吧,我提前给你打招呼,你先在市里活动好,让市里报上你,我就顺水推舟,把事情做了,谁也不知道,这样才妥当。”
朱书记那边连连称:“是,是,还是你老弟有经验,考虑的周全,等过几天我去省城看你啊,咱们吃吃饭,好好聊聊,跟你老弟聊天,简直是一种享受,高人啊高人。”
张青云不想再听他扯淡,就说:“先这样啊,领导叫我还有事,我先挂了啊,以后有时间再聊。”说完就把电话挂了,耳朵顿时清净了许多。
这一次出差,光电话费看来都需要一千块了,这秘书当的,成了接线员了,好在电话费全报销,要不然谁也陪不起。
这边刚放下电话,那边电话又来了,张青云一看,是高中同学赵大鹏打来的。赵大鹏高中毕业后考上的是省警察学校,现在在东岭市公安局刑事侦察支队做副队长。
在高一上学时,他和张青云是前后桌,关系不错。高二分科后,张青云读了文科,赵大鹏读了理科,两人也就是同学了一年。
张青云是当年学校里的学习尖子,他的动向,一向是同学们关注的话题,好像他这样的学习尖子,命中注定了要发达的;要是不发达了,同学们就觉得落差太大,不符合他们的心理预期,就会说,你看张青云,当年学习多好啊,现在不也一样,做一个党校的教师,有什么出息啊?
别人的蜚短流长张青云当年是一清二楚,凭他对人性的了解和判断,他知道,以自己当年在县城里的名气和地位,以及后来所上的名牌大学,都应该做出点大的成绩来,好让别人继续刮目相看,这样才能堵住别得住那些人的嘴,让他们继续羡慕自己。
当年如果大学毕业后顺利地进了省政府,混了个处长副处长的当当,就可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也还可以继续牛下去。
但谁知时运不济,范红堂根本不帮这个忙,自己的梦想破灭了,万般无奈,只好进了市党校,做了一个教师。早知道回来还要当教师,自己在大学时就该答应去外省,到一个本科院校里去当老师,那赖好也算个正牌本科院校啊,比东州市委党校还是好听点,大学老师吗,说出去还好听点。
但命运就是这样,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人生不可能有机会走回头路。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经常教导我们吗,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接受现实吧。
张青云觉得,以自己三十五岁的人生经验,总结总结,才悟出了一个道理,这人生虽然不可捉摸,但有时候也像打麻将,也可以错打错赢。起了一张好牌,留了一个好口,自以为十拿九稳的会赢,却不知道想要的牌早就没有了,这样守下去,等待自己的是死输。
有时候拿到手里的是看似一张很不起眼的牌,只是一疏忽,把这张本来计划扔掉的牌留了一会,结果恰好没有看清楚,错打了一张牌,白白拆掉了一个好口,正在懊悔,又靠上来一张牌,和那张早就想扔掉的牌凑到了一起,组成了一个看来很差很差的口子,但就是这个很差很差的口子,让你自摸,赢的一塌糊涂。
这就是人生,自己三十五年的命运,也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当年想方设法想进省政府,就是进不去。现在不用费劲,说进来就进来了,一进来还就是省长办的副主任,省长秘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威风的不得了。
人得志了,到哪里都有人惦记了,以前不生不熟的人,现在也开始巴结自己,和自己套近乎了,这让张青云一方面觉得自己总算有点地位了,心理也得到了满足;另一方面,他心里开始厌烦这种功利性很强的交往,他觉得一切都没有意思,人啊,都怎么了,这样势利!
像当年自己当小教师时,回老家从来没主动给别人联系过,别人也没有主动联系过自己,自己的弟弟安排好车辆,自己就坐上车回老家了,在县城里一分钟也不想多呆,怕碰上熟人,没话讲,也确实不知道讲什么,因为自知混的不如意,还是少丢人现眼的好。
那个时候,只有自己的弟弟,父母,老婆、孩子,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他们没有什么,为自己报不够的委屈,尤其是老父亲,时不时发狠说:“这世道,简直是乱透了,乱透了,当官的思想都坏了,不是毛主席领导的那时候了。那时候虽然大家都没钱,但公平,谁上谁不上,群众公开可以发言,不合理的谁也不敢干。不像现在,当面说的一套,背后干着一套,你要全信,就上当了。像你这样的才华都上不去,要靠范红堂那样走歪门邪道才可以发达,这样的路,就你那牛脾气,说什么你都不干。算了算了,好好安心教你的书吧,说不定哪一天老天开眼,就发现你了。你老太爷说过,他积德行善一辈子,后代将来一定会有好运气,你是我们老张家祖祖辈辈学问最高的人,大约这个运气会落到你身上,耐心等着吧,会有出头的那一天的。”
十几年过后,张青云才知道,老父亲的预言真的实现了,况且远远超过了自己当初的设想,这就是运气,所谓运气好的挡也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