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骑自行车经过省政府的大门口,他都半是怨恨半是羡慕地狠狠地看一眼,怨恨范红堂不是东西,势利眼,不给自己帮忙;羡慕王志远比自己命运好,有一个有钱的爸爸。钱能通神,现代社会仍然如此,张青云相信,如果当初自己的老爸能够拿出哪怕是三万块钱交给范红堂,他的事情就办成了,但可惜,自己的老爸一没有机会贪污,工资又低,妈妈又是个农民,照顾两个儿子上学已经非常不易,三万块,对他们来说绝对是天文数字。
寒来暑往,十个春秋过去了,自己心里虽然还有雄心壮志,但棱角一天天也快磨平了,进省政府当官,对张青云来讲,似乎成了今生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他绝对没想到,十三年后,自己仍然有机会进入这个大院,况且是以省长秘书的身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真让人感慨万千!让人心里感到提气,但同时,他也在心里感谢上苍对自己不薄,感谢这迟来的上帝的垂青,更感叹命运的不可捉摸。
车子离省长办公楼还有几十米,张青云就看见,一大帮人已经站在楼下,等着迎接王天成了。
省长办公楼是个四层的单体楼房,位于整个大院子的核心地带,前面是个小型的广场,平时作为停车场用。从外面看,没有什么稀奇的,和周围普通的楼房一样,但进到里面,就知道她的设施一点也不比豪华的四星级酒店逊色。门口铺着红地毯,武警荷枪实弹,警惕地注视着每一个来人。张青云在东州市委做秘书时,有一次到省长楼办事,进去看过一次,那气派,比东州市委的办公楼简直是高级多了。
看看快到跟前了,小韩放慢车速,稳稳地把车停在了大门口。车子刚停稳,张青云还没有来得及下车,为王天成开门,省长办的秦主任已经殷勤地为王天成打开车门了。王天成当过常务副省长,对小秦也熟悉,就冲他点点头。
秦主任也非常识趣,连忙退到一边,给为首迎接王天成的常务副省长林正义让出地方。林正义个子比王天成高一点点,戴副眼睛,皮肤白皙,一看就是知识分子出身的干部。他和王天成亲热地握着手,王天成依次走过去,和几个副省长、秘书长、副秘书长分别握了手,然后就一起向二楼的大会议室走去。
张青云掂着包跟在后面,林正义和几个副省长、秘书长、副秘书长也非常热情地和他握了握手,脸上一律带着灿烂的笑容,让张青云感到心里非常受用。
这些人在省里面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看清河省的新闻多了,张青云对他们的脸已经非常熟悉,看他们座位前面的牌牌,张青云也记住了他们的名字。这些人在电视镜头里都是一脸严肃,有的长相是难看些,给人的印象甚至是有点凶恶,很霸道的样子。可能是官当的久了,横惯了,气质也就定型了。
当官要讲貌相,特别是在清河省,民风强悍,书生相的人给人的印象往往是虎气不足,不够强悍,给人一种不能够独挡一面的感觉。
张青云就因为自己的书生相屡屡被别人嘲笑。有一次在老家县城里,和表哥、表弟吹牛,那时候张青云当教师已经五六年了,回到老家,看到县城还是那个破败的样子,看县城里的新闻,发现新换的县委书记长相实在是难看,一脸横肉,讲话的神态像是吹气球,腮帮子鼓得老高,仿佛让他简简单单地讲几句话,非要把吃奶的劲也要使出来。
看他讲话实在费劲,张青云就憋不住,狂开了,说:“你看他那个笨样子,哪个王八蛋瞎了眼,把这样的人放到这样重要的岗位上!他这人一看,就是酒肉穿肠过的货色,做个地头蛇、暴发户、黑社会的小头目还合适,让他领导堂堂一个百万人口的大县,率领老百姓奔小康,简直是要他的命。他有那个智商吗?”
表哥是个老实人,上学时就看不惯张青云的狂,但没办法,学习再怎么努力,也赶不上张青云,只好让他继续狂下去。但大学毕业后,就不一样了,表哥因为找了个有钱的老岳父,老岳父给了他几十万块钱做生意,表哥运气好,投到股市上,很快就翻了几倍,等股市低迷的时候,他手上的全部出手变现了,就有了上百万的资金,在县城里投资买了商铺出租,成了小老板,每个月不用上班,光找人喝酒打牌,挣的钱也比张青云上班多得多。
而张青云呢,本来大家以为他大学毕业后会很快飞黄腾达,但毕业这么多年了,还是小教师一个,混得不好就不好吧,你别狂也好啊,他不,该说大话的时候照样说,丝毫不顾忌别人对他的看法。
表哥忍不住,就打击他说:“光听你吹牛,也没见你干出什么事!就你这个书生样,在我们县,就是给你个县委书记干,你也干不下去。现在的官不是好干的,得黑道白道都通,正的邪的都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最好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不然在我们县绝对混不下去。”
张青云不服气,问为什么?
表哥说:“你别看我们这个小县城,关系复杂得很!谁和谁是亲戚,谁是谁的人,谁家在外面有大官,谁家有几个赖兄弟,不怕死,敢拼命,甚至谁家住哪里,家里有几口人,都不是什么秘密。你要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你就等着瞧好吧,弄不好就下不了台,丢人打家伙!”
张青云看了表哥一眼说:“那么复杂啊?我还真是不知道。”
表哥说:“你不知道的多着呢!你啊,就是个书呆子,整天就知道看你那几本破书,结果财也没发上,官也没当上,我看你就是个教书的命,这个工作倒挺适合你!给你明说吧,现在的官光有正气、儒雅气,就像你这样,根本做不下去。人家一看就知道你是个书生,什么也不懂,不欺负耍你就算不错了。要想干下去,你得有点霸气,往坏里说,你得有点流氓气,不怒而威,让人见了你就害怕,你想干什么事情,就没有人敢作对了。至于拆谁的房子,关谁的禁闭,你只要发一句话,手下自然有人给你干,有了权力,能够给人发乌纱帽,想为你跑腿卖命的人多着呢!这样你的政绩不就出来了吗,官不就升上去了吗?你看那些大官,谁不是从做小官开始啊?小官做好了,才能有希望做大官。”
张青云想想,表哥说的实在有一定道理,要是他的这个理论是成立的话,那么许多身居高位的人一脸凶相,就丝毫不足为奇了。
穷山恶水出刁民,这是中国自古以来各级官吏对老百姓的一贯看法。他们嘴里虽然口口声声说是爱民如子,但骨子里,他们是把老百姓作为自己压榨的对象,奴役的对象,从来就没有给予百姓人的待遇,就像鲁迅先生所说,中国几千年来的时代,大体上可以分为两个时代,一个是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一个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
深刻!太深刻了!鲁迅把中国的问题简直是看到骨子里了。
刁民,既然老百姓被认定为刁民,那怎么对付他们就丝毫也不过分了。他们要是老实听话,安心做一头猪,我们就好好养着它,虽然还是免不了被杀头的命运,但至少可以让它苟延残喘。如果他不听话,那对不起了,从肉体和精神上彻底消灭掉,是各级官员义不容辞的责任。为了天下天平,江山永固,只好这样做。
古代的地方官叫“州牧”,张青云觉得,这里面应该有点意思,至少还比较坦率,不糊弄老百姓,明明白白告诉了老百姓,你们是一大群的猪和羊,本郡守是朝廷任命来看护你们的,谁不听话,扒你们的皮,吃你们的肉,怪不得我。
但采取这样的方法,天下太平了吗?没有,历史学家算过,中国历史真正太平的年份只占很小一部分,绝大部分时间是战争,是天灾和人祸。每一次大的改朝换代,都带来的是人口的大灭绝。“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是这种结果的真实写照。
管理老百姓要靠人治,要靠耍手腕,靠阴谋诡计,这本身就说明,我们离真正的公民社会还有很远很远的路程要走。
真正的现代国家是官怕民而不是民怕官,当官的见了老百姓要低三下四,要和蔼可亲,而不是一个个像凶神恶煞似的,让老百姓见了就腿软。到了那个时候,公民有了作为公民的自豪感,可以对当官的指手画脚,即使是无中生有批评错了也没关系,谁让你当这个官了,你就要接受人民的监督和指责,没这个胸怀、气量,趁早滚蛋。只有这样,历史才能跳出“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周期率,实现长治久安。
上楼也是分次序的,大官走在前面,小官走在后面,在这一群人中间,张青云估计了一下,就数自己官最小了,还是个副处级。就这,还是王天成照顾他,突击提拔了他一下。要按程序,他进市委最多只能定一个副科级,以张青云三十三岁的年纪,官显然是太小了,人家把门的有的都是副科级了。
王天成就给顾主任特别交代了一下,直接给他定了个正科。干了两年,市委政策研究室正好有个副主任的位子空了出来,王天成就提拔他做了副主任,挂个名,实际上还是做王天成的秘书。
副处级就副处级吧,短短的二年多时间,他已经混到了别人一辈子也混不到的高度,有些人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已经开始眼红他了。再说了,在市级机关,这大小也算个官了,但到了省政府,衙门大了,官的级别也升了,像秦主任,他是出来迎接王天成中官最小的,也是正处级,所以张青云觉得,到了这里,自己还要从头开始,继续谦虚,不这样,熬不出头。
虽然几个副秘书长热情地请张青云先走,他还是非常有眼色,停住自己的步子,让他们先上。到最后还剩下秦主任和他自己了,两人谁也不肯先上,只好一起上了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