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渊皇宫里正在准备凌尧帝的后事。
整套的孝衣已经发到了每个宫女内侍的手里,灵幡,纸花,纸钱之类正在赶制。宫人们已经 在往一些冷清房间的家具上蒙白布了。帝王离世,山河同悲,宫里每一处都必须全是白色,要是有遗漏,负责这一片的人是要挨板子的。
皇上已经是彻底没生机了,昨夜三更时她醒过一次,可是她的眼睛失明了,她醒来时眼神茫然地打量四周,向扶着她,给她喂水的宫女问道,“天这么黑,你怎么不点灯呢?”
宫女惊愕得几乎失手摔了茶盏。因为当时隆华殿里灯火通明,大臣、太医、宫人,还有允炆,把那么广大的隆华殿都挤满了。可皇上看不见灯也看不见人。这个从前目光犀利,连人心都能看透的女皇,如今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喝了两口水,又低声说了句什么,就再次陷入了昏迷,只有扶着她的宫女莺儿听到了那声呼唤,“贺云阳……”
五更时分,一个太医上前为她诊脉,脉搏几乎已探不到了,只是鼻端还有一丝微弱断续的气息,而她的身体已经完全成了一块寒冰,连心脉都已冻结。
太医摇了摇头,看了看允炆阴云密布的脸,小心翼翼地道,“大概就在天亮了!”
允炆低了头,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大臣们看出他是在极力忍泪,交换了下眼色达成共识,一起向允炆说道,“臣等在院子里等着,殿下再陪陪皇上吧!”
允炆“嗯”了一声,众人刚要撤,隆华殿的门突然开了,一个人从门外大步走进,命令道,“你们都出去!”
没人动,满殿的人都瞠目结舌地望着这个擅自闯入,还发号施令的人,不明白齐朝皇帝在这时候突然闯来,意欲何为。
允炆昨天回来以后就听了众大臣转述昀城之围被解的全过程,和睿奉帝可能已经和皇上决裂的消息,倒不是这群大臣热衷于议论八卦是非,而实在是此事重大。这些年齐朝和大渊和平共处 ,关系亲密,这种两国之间关系的维系也许只因两位国君感情笃好,现在二人决裂反目,很难说睿奉帝会不会撕毁盟约,提兵来攻。还是得早做打算和准备。
但大家都没想到,这位昨天早晨羞愤而去的睿奉帝,竟会在此时突然而来,看他那冰封一般的脸色就知来者不善,莫不是想来想去气不过,还要再来和女皇理论清算?
贺云阳见没人有离开的意思,他也不在意,径直向床帐走来。允炆急了,跳起身喝了一声,“不许碰我姑姑。”一掌向贺云阳肩上拍去。
贺云阳沉肩避开他这一掌,反手一指点向允炆的臂弯,脚步却不停,左手已经拂上了床前帷帐。
允炆怒吼道,“我姑姑快要死了,你干什么!”他今天一直在姑姑床前守着,身边没有佩剑,但此时也顾不得了,合身扑过去,拼了命和贺云阳缠斗。
两人拳来掌往地过了数招,允炆已经完全相信了姑姑告诉他的话:齐朝皇帝贺云阳,就是教了你十几年武功的师傅。
他二人的武功路数都是一样,但贺云阳深厚的真力,却是允炆望尘莫及的。
又斗了几招,允炆忽然退开,俯身跪下,叫道,“师傅!”
贺云阳停了手,微微一怔,冷笑道,“你小子倒也聪明。”
“姑姑先前就告诉我了。前日叛军围城,姑姑让我去齐朝求援,她就告诉我,您就是这么多年来一直悉心教导我的师傅。”
“呵,”贺云阳笑了一声。床前帷帐已掀开了一半,他看着那个一动不动,不知生死的女人,咬牙恨着,心里疼着,开口缓缓问道,“你姑姑还活着吗?”
允炆向前挪了一步,抓住他的袖子恳求道,“师傅,姑姑她已经不行了。我不知道您和姑姑之间到底是怎么样的,但如果是姑姑做错了事,对不起您,请您不要为难姑姑,您就让她安生地去吧!您心里有气就对我发,徒弟任您打骂,就是您想杀了我都可以,只求您千万别为难姑姑。”
贺云阳脸上的寒意褪了一些,喝道,“你起来!你想什么呢,难道我贺云阳是如此不堪之人,会和一个命在旦夕的女人为难。我是来救她的。”
他扬了扬手里的一个锦盒,“我带了能救她的药来,你若还想让你姑姑活着,就带着那些人都出去,若不信我,我立刻就走,你等到早晨给你姑姑出殡吧!”
允炆沉吟了一下,点头道,“师傅,我信你!”
说完这句,他再不多言,转身向殿门走去,沉声命令,“都出来,一个人不许留!”
最后一个人退出时带上了殿门。隆华殿里就只有他和她了。贺云阳上前一步,靠在了床头,把天景拉起来揽在了怀里。这是他重复过多少次的动作,但今天,是最后一次了。
天景的身体似已完全冻结成冰,冰冷僵硬。连胸口都是冰冷的,气息已微弱得像幻觉。就像一具被冰冻了好几天的尸体。
贺云阳取出回天丹,小心地掰开,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捏开她的下颔,放一小块在她口中,再灌下一口茶。
一柱香的工夫,他已把整颗回天丹都送入了她腹中。然后他抱紧她,抱住她的双手,把真力渡入她休内,助药性化开。
天景的身体真冷啊,他也止不住地发抖。忽然就想起有一天她说过的话。
“贺云阳,想想你这一辈子也太亏了。别的男人都是温香软玉抱满怀,你就抱着我这块冰,又冷又硬的,有什么意思?”
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有意思啊!这就像是一个挑战,如果能把你这块冰暖化了,那我的本事可就大了。天景,我就不信暖不化你这决冰。”
想起那些往事,就触动了心上那些被她撕开的伤,贺云阳痛得颤栗,下意识把她抱得更紧。就算再冷,起码此刻,这个女人他怀里,最后一次在他怀里!
贺云阳闭上眼睛,终于落泪。他的泪流在天景的脸颊上,就像她也在流泪。她流着他的泪!贺云阳在为他的失败流泪,他用了二十年温暖这个怕冷的女人,恨不得把自己的体温全部给她,却终于暖不化她。他暖了她二十年,却原来只是一个似是而非的影子!
这颗药果然是回天丹。半个时辰后,天景身上有了温度,心跳清晰,呼吸平稳,脉搏和缓稳定。
她活了,以后她都可以活着了,好好地想着她的陆离,不会再有影子来打扰她。
他起身扶她躺下,真想再亲她一下,可他忍住了,没出息也要有个限度,总得给自己留点尊严。
贺云阳出了隆华殿,那些人都站在院里,充满希望地看着他。他点了点头。忽然厉声说道,“你们记着,陈天景醒来,你们就跟她说,是那天解了昀城之围的老者回来救了她。不许提到我。要是谁告诉了她真相,她再去纠缠我--”
贺云阳冷笑,面目阴寒,“若是那样,我必撕毁两国友好的盟约,亲自领兵来伐大渊。而且,我会让大渊成为袤合洲灭亡最惨的一国,我将攻一州屠一州,打一城杀一城!我要把她最珍惜的大渊,一寸寸焚为焦土!”
他大笑着越过一众目瞪口呆之人,洒脱而去,最后一句话是:
“我和陈天景,从此恩断义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