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明被幽禁的允王府,其实应该算是允王别院,因为这座府邸不在昀城,而是在城外五里。
这夜四更多天,他和三个仆从就都被惊醒。住宅附近的十万人马经过,脚步声,马蹄声,车辆驶过的辚辚声,杂沓喧嚣,许久不断。
玄明的母家是大渊第一将门,他从小就被舅舅带着在大校场看数万人马的大演兵。少年时自己也指挥过这样的大演兵。对这样的声音他太熟悉了,他的府邸附近有大批兵马经过,人数绝不会在五万以下,而且,是从外面往昀城去的。
玄明披着衣服在院里听这声音,越听脸色越是沉重。
这十几年来,这样的声音他听到过好几次。但每一次之前,天景都会先来向他解释原因,她会跟他说“玄明哥哥,宁朝人找茬挑衅,杀了我大渊边民,我要派兵去和宁朝人打仗。”
“玄明哥哥,齐朝皇帝要去打宁朝,我会开放大渊全境让他过兵,等他打赢了会分土地给我们的。”
“玄明哥哥,魏朝人抢走了清和姐姐刚出生的孩子,我要出兵,和齐朝的兵马一起去打魏朝,把孩子们救回来。”
就是这样,每一次天景都会事先告知他过兵原因,免得他担心紧张。可是这次没有。听说天景的病最近越发重了,可能是她忘了,别人就更不会想到。
“殿下,天太冷了,您快进屋吧,没什么好担心的,大概是皇上又派兵出去打仗了。”一个宫人在他身后劝道。
“哦。”他答应着退了两步,正要转身,忽然猛地定住了。不对,这不对,不是天景派兵去打仗,也不是她派出的人马回来了。已经近两年没有听到过大批人马出城了。天景去年也和他说过。齐朝的皇帝贺云阳吞并了袤合洲其余的五国,现在袤合洲只有齐朝和大渊两国了。她说但是你别担心,齐朝愿意和大渊共享袤合洲。贺云阳跟我缔结了两国世代友好的盟约,那盟约上加盖的是他贺氏皇族的家族徽记墨梅印,只要齐朝是贺家当政,就永不能反悔的。
玄明越想,心底的寒意越盛。他敢肯定,在他门前延绵而过的这支庞大军队在来侵略大渊的,而且,八成就是齐朝的人马。天景毕竟是女子,太善良天真了,以为一纸盟约就可以高枕无忧。她这些年把大渊治理得富庶强盛,齐朝人看着能不眼馋吗?和大渊共享袤合,总不及他一家独享痛快吧,所以,贺云阳来了,他来抢大渊的土地,他来杀天景!
“不!”玄明吼了一声,冲到门前去使劲砸门,大喊,“开门,快开门!我要去救她,开门,让我去救她!”
几个仆从不明就里,赶忙上来拉他。心想这位殿下是怎么了,这十几年都安生平静的,今天怎么发起狂来了?他口口声声喊着,是要去救谁?
玄明也不砸门了,他在看着墙打主意。当年父皇知道他轻功好,这四面墙都是特意加高过的。都在七丈以上。再好的轻功也不可能徒手翻墙过去。允王府里也不许有过长的绳索之类的东西。他想了想,搬过一张桌子放在墙边,又转身进屋去搬桌子椅子往上摞。
“殿下,殿下!”几个仆人一起跪下,抱住他的腿扯住他的衣服,哭求道,“殿下,您不敢犯糊涂呀,当年先皇可是下过严旨的,如果您擅离幽禁之地,那就是死罪,死罪啊!而且我们几个也活不了!殿下,求求您,您就安生呆着吧,不然,等下次皇上来看您,您和皇上商量,看她能不能放您出去?您可不能自己逃出去呀!”
“闪开!”玄明暴怒地把他们推开,又开始忙自己的。他没时间向他们解释,解释了他们也不会信。
这时,门口响起了落锁开闩的声音,玄明和那几个无助痛哭的仆从都愣住了,玄明不觉松了口气,可能真是自己想错了,没有什么侵略的兵马打过来,大概是天景来向他解释刚才过兵的原因了。
厦门打开,进来的却不是天景,也不是她身边的侍从,而是那四个守门的御林军。他们皆是满脸惊慌,颤声道,“殿下,祺郡王陈勉秋和宜郡王陈勉睿反了,他们领了十万人马来打昀城了。”
“什么?”玄明怔住了,原来不是齐朝人,竟是自己人反了!陈勉秋和陈勉睿这兄弟俩让父皇和天景丰禄厚赏地养了几十年,倒养出反心来了!
“他们已经到昀城城下了吗?皇上呢?皇上怎么样了?”
“他们四更末就到了城下,他们俩个让皇上到城头上和他们答话,不然,他们就要让抓来的两千百姓攻城。”这几人说着抬头看了看又在飘雪的天,声音里有几分哀凄,“我们刚才去城边上远远地看了一眼,皇上真的上城了,听说皇上病得已经……但她还是上城了!”
玄明闭了一下眼睛,随即睁开,抬手抹去滑落的两颗泪,语声平静地问那几个仆人,“舅舅留给我的盔甲和枪呢,给我拿出来,还有,到后院去把马牵来!”
“殿下!您这是要干什么呀?”
“救驾,我要去救驾!”
那几人惊得眼睛都差点瞪出来,“殿下,您就一人,叛军可是有十万人呢。”
玄明淡淡一笑,“一人又如何?君有难,为臣的岂可不作为?妹妹被人欺负了,哥哥岂能无动于衷?天景既是我的君王又是我的妹妹,她快要死了,我还好意思留下这条命吗?我知道父皇曾有严旨,我若擅出就是死罪,但我就是去死的,你们就不要拦我了。”
十七年了,陈玄明第一次踏出允王府的大门,他翻身上了战马,整了整身上的盔甲,握紧了手中的铁枪。默默念叨着,“舅舅,您留下盔甲和枪给我,是希望我能有一番大作为。可外甥不争气,此生只能有这一战,舅舅,请您保佑我这一战——死得其所!”
蜿蜒如长蛇的叛军,后队突然间大乱,一骑黑色的战马冲进了队伍,手中铁枪挥舞如风,凡迎上他枪锋的人必死,此人势如破竹地冲击,身后留下一条淋漓的血路。
一名上了些年纪的敌将忽然惊恐地大喊,“是谢午华,谢午华来了!”
那个气势猛如虎,一枪杀一人的黑脸将军,的确像极了年轻时的谢午华。可谢午华是大渊的东路军大帅。此人,却只有他自己!
可是就这样一个人,却生生杀出了一支军队的气势!所向披靡,挡者必死!
这人越来越深入叛军的中心,他的身上脸上已经没有不沾血的地方了,有别人的,也有他自己的,他单枪匹马地冲进敌阵好几里路,枪下不知已杀了多少人,可他自己也受了伤,很重的伤。但他毕竟已经冲到了这里。在这里已经可以看到她了,隔得远,她站在高高的城头上,看起来那么小,那么无助!
敌军们已经反应过来了,这个人不是谢午华,他应该是当年的二皇子,已经被幽禁了十七年的陈玄明。这个人可是疯了吗,居然单枪匹马闯进十万人的阵中。他是挺厉害,可是这毕竟是十万人的大阵,怎么可能让他一路冲到城下去?
更多的人冲了过来,刀、枪还有冷箭已经不可抵挡,但他还是拼尽全力挥着手中的枪,他想再往前几步,他想看她看得更清楚些,他想回家。那座城是他睽违了十七年的家,家里有他的妹妹,他的……
可是前面的人那么多,刀枪那么多,他回不去了。他的眼睛上也蒙了血,看城上那个小小的人影是红色的,就像她穿着红衣。他记得她爱穿红衣,这么多年来,他每次想起她都是那个穿红衣,抱小白猫的女孩儿,她笑得精灵顽皮,她盘算着坏主意捉弄他,她在父皇面前为她说好话,她说,“玄明哥哥,即使别人都怀疑你,我也相信你!”
他的力气用完了,他的马也倒下了,在一柄大刀砍向他的一瞬,他放声大喊,“天景!”
他活了三十四年,她是他唯一爱的女子,可是他不敢说,不敢跟她说,甚至不敢跟自己说。在她面前他总是自卑的,他木讷笨拙,相貌也不好看,他怎么配喜欢她呢!
可是现在他不自卑了,当他的头颅被一腔热血高高地冲起,他终于可以清楚地看见她了,他终于可以告诉她了,“天景,我喜欢你!”
他听到遥远的城头传来她的呼喊,她在叫他,“玄明哥哥!”
头颅上的眼睛闭起,满是鲜血的脸上有一丝宁静微笑,然后,陈玄明的头颅落下,落入尘埃。
陈玄明一生只一战!这一战,他死得其所!
大渊隆晖十三年十一月初十,祺郡王陈勉秋和宜郡王陈勉睿起兵十万叛.乱,围困昀城。允王陈玄明孤身前往救驾,闯入敌阵,力战而死。
允王陈玄明,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