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工夫,天景脚不沾地,如腾云驾雾般被贺云阳带出了枭陨的小院,在路口的一棵老树下,贺云阳才松开了她的手,厉喝了一声,“不许答应!”
“我本来就没……”天景话说了一半,看见他满脸的冷汗,就知他刚才真是怒了,动了真力把她拉出来,引得剧痛再次发作。她慌忙伸手在衣袋里拿药,却被贺云阳一把箍进怀里,把她的头压在胸前。
天景被他抱得死紧,她也不敢乱动,听着他狂乱的心跳,一叠声的絮絮安慰,“贺云阳,我根本就没打算答应,你生什么气嘛,不生气了啊,冷静点,贺云阳,你的心跳好乱,我害怕……”
好一会儿,他才从牙关里挤出几个字,“别怕,我死不了的!”
然后他慢慢放开她,“你拿颗药给我吃,等我……好一点儿,我们就走!”
天景现在哪敢跟他犟,忙取出一颗药喂给他,轻声抱怨,“枭陨提出的条件不合理,我们走就是了,你生什么气嘛,还妄动真力,刘太医不是说过,你现在绝对不能动真力,否则毒性加深,就更难解了。”
贺云阳这时才总算缓过一口气来,靠在树上喘息,怒道,“枭陨的条件不是不合理,根本就是无耻,他都多大年纪了,为老不尊!我真没想到他居然是这样的人!”
天景给他擦着冷汗,斟酌道,“我觉得他未必就是那个意思,就像你说的,他都多大年纪了。我估摸着,他大概就是想让我给他当一年的使唤丫头而已。”
“使唤丫头而已?”他一掌拍在她头上,手有点重,拍得她有点晕,“陈天景,你到底有没有长脑子啊!你是什么身份?你被谁使唤过?我都不舍得使唤你,那个老家伙他凭什么使唤你?”
天景懵懵地想,她这辈子还真没被人使唤过,就连当年在古榆村,赵奶奶一家人也从来不使唤她做事的。可是如果做一年使唤丫头能换回贺云阳的命,她是愿意的。
但这个念头可千万不敢让贺云阳知道,否则真能直接气死他。
这时疼痛已缓解了一些,贺云阳拉了她就要走。天景不甘心,抱住了那棵树不肯走,固执得像个耍赖要糖吃的孩子,急急说着,“贺云阳,他的这个条件不能答应,我们再去求求他,看他可不可以换个条件。贺云阳,我和你说过的,如果你不在了我不会独活。可是,可是我还是觉得活着好。你不是答应了,今年夏天还要带我去看火鹤花;我还有些事情要教给允炆;我还想着在我传位给允炆后,能真正做你的妻子,哪怕只做几天也好呀;还有,说不定哪天我师傅突然间功力大进,为我们拿来了回天丹,我们就真的能执手携老了。贺云阳,还是活着好啊,我不怕跟你一起死,但我更想和你一起活着。求求你了,让我再去求求枭陨吧!”
贺云阳松了强拉她的手,轻轻拭去她急出来的眼泪。叹息道,“天景,我也知道活着好。活着对别人来说是多简单的事,为什么对我们就这么难!唉,我和你一起去求枭陨,看他能不能换个条件。不过先说好,任何在你身上打主意的条件,都绝对不能答应!”
枭陨还在纸上写着什么,看到他们皱了皱眉,口气不耐地道,“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贺云阳强压着火气上前施礼,道,“前辈方才那个条件实难从命。不知前辈能否换个要求?内人一介弱女子,请前辈就不要为难她了。既是在下来治病的,理应在下来完成前辈的要求。嗯,在下的功夫自诩还过得去,如果前辈有什么为难的事,想杀的人。尽可以交给在下料理!”
枭陨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问道,“火龙鞭可是齐朝皇族的家法,你可是姓贺?”
贺云阳点头,“不过在下只是贺氏的旁支,算不上正统皇族。”
“旁支也是皇族,不必客气。你和这位姑娘,一个门第高,一个家世好,倒真是般配呢。” 枭陨放下笔,打量着他们,笑笑道,“不过老夫的规矩不能改,只能和陪着病人来的人谈条件,这位姑娘,老夫可以给你换个条件,不过可再不能改了。你答应老夫就给他治病,不答应你们就请便。”
天景喜出望外地点头,“好啊好啊,前辈您请说,什么条件我都……”
答应二字被贺云阳狠狠一眼瞪了回去。枭陨也不介意,问道,“刚才姑娘要用来制住老夫的,可是瞳术吗?”
天景又有点尴尬,道,“正是瞳术。”
“嗯。据老夫看,姑娘也是身患不治之症的,所剩的寿数可能不到两年了,可是这样啊。”
“前辈目光如炬,看得一点不错。”
枭陨拍了一下手,笑道,“那就正好,只要姑娘答应老夫,在死后把一双眼睛送给老夫,让老夫研究研究会瞳术的眼睛和不会瞳术的眼睛有什么不同,老夫就答应医治这位相公。”
他的话音刚落,贺云阳低吼一声就冲了过来,但他身中剧毒,行动不如往日迅捷,天景又已有准备,她一步拦在他和枭陨之间,张开双臂不让他过去,叫道,“贺云阳,你让我把话问完,不然我再也不理你!”
她急急问道,“前辈,你是让我即刻自刎在你面前,你取了我的眼睛后才肯为他治伤吗?”
天景的身高只勉强到贺云阳胸口,她虽然拦住了他,但枭陨还是能看到他暴怒的脸色,遂笑道,“当然不是,老夫可以为你破个例,先和你签个合约,等你自然死亡之后,老夫再取你的眼睛,只要你签下这份合约,老夫即刻就给他治疗!”
“好!”天景再不迟疑,一口答应,“前辈,您这就写合约吧,您写好我就签字!”
“你敢写!”贺云阳怒吼一声,一把拉住天景就要把她扯开。天景知道自己和贺云阳拼力气那是螳臂当车,心里早就计较,贺云阳的手刚抓在她肩上,她就惨叫了一声,“疼!”
她叫着,就俯下身捂着肩头蜷缩起来,呜呜咽咽地哭了。贺云阳感觉自己手下没用大力,但看天景这样,也以为真是自己不小心捏伤了她,他也顾不得枭陨正在写什么,俯身抱住天景,抚着她的肩轻轻按揉。
天景顺势依进他怀里,轻声抽泣着,“贺云阳,你就让我答应了吧,你想想,人死后埋入地下,几年之后还不是一堆白骨,还能有眼睛在吗?”
“可是我舍不得。天景,我不能治好你的病,我已经够没用了,还要你为了我死后都不完整,你让我心里怎么过得去。”
“有什么过不去的,你的病治好了,就能再陪我两年。总比咱们两个几天后就一起躺进坟墓里好得多吧,贺云阳,你不要再固执了好不好!两年,七百多天呢,每一天都有希望,不是吗贺云阳?”
“是,我们还有两年,每一天都有希望。”贺云阳重复着,亦有些哽咽。
那一边的枭陨笑着摇头,停下笔招呼道,“姑娘,写好了,你签字吧!”
枭陨对贺云阳的愤怒视而不见,待天景也放下笔,把她签了字的合约折了几折揣在怀里,对着贺云阳指了指里间屋,笑道,“里面请吧,让老夫为你行针拔毒。”
“哎,前辈,我也要进去。”
枭陨一挑灰白的眉毛,“怎么,姑娘你是怕老夫会趁机害他性命吗?”
“我知道前辈不是那种人,我就想看着他,看着他我才安心。”
枭陨摇头,叨咕着“情深不寿”先进里间去了。
贺云阳和天景跟着他进去,里间比外间更大,或者是因为东西少,统共只有一桌二椅。墙角还放着一只方凳。枭陨搬过那只方凳放在屋子正中,招呼贺云阳,“你把上衣全部脱掉,然后坐在这儿。”
贺云阳按吩咐脱去了上衣坐在了方凳上。枭陨看着他满身的伤疤啧啧稀奇,叹道,“多漂亮的年轻人,身上怎么弄成这样,你是经常上阵打仗的吗?哎,你这是挨了多少火龙鞭啊?”
枭陨边准备着他的金针和银针,边评论贺云阳的满身伤痕。贺云阳冷着脸不接话,坐在桌边的天景偷偷地向他扮鬼脸。
“这种针法是很痛的,你忍着些,嘴里要不要咬个东西?” 枭陨五指间都夹着针站在贺云阳身边。
“不用。在下从未因疼痛而大喊大叫过。”贺云阳冷冷道。
枭陨笑了笑,绕到他身后,一针刺在他后颈上。
天景看到贺云阳猛地一震,她的心也猛地一震。开始后悔自己跟了进来,为什么要旁观贺云阳受苦。
枭陨就绕着贺云阳一圈圈地转,每转一圈贺云阳身上就多几根金针或者银针,枭陨的金银针都是大盒的,天景数过,金针三十六,银针七十二,随着枭陨一圈圈的打转,这一百零八根针正在逐步地刺入贺云阳的身体。
天景的心都纠结成一团了,她看着贺云阳的脸色一会儿赤红如血,一会儿惨白如霜,冷汗不停地顺着脸颊滑落,呼吸越来越沉重。但就是紧咬着牙一声不出。
天景不忍心再看了,但又不忍心让贺云阳看到她很难过,还是得强撑着看枭陨把贺云阳变成一只痛苦的刺猬。
一百零八根针扎完,枭陨疲倦不堪地长出一口气,又花了半个时辰把针挨着捻了一遍,然后开始拔针。
天景以为针拔完了治疗也就完成了。刚要松口气,却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每根针拔出后,扎针之处就开始渗血,是黑色的血,如墨一般的黑,一滴滴不停的涌出。
枭陨下针很慢,拔针却很快,一会儿就将针全部拔去。贺云阳就变成了一只被扎漏的袋子,身上的每一处都在渗出黑血。
“枭陨前辈,他这样,不要紧吧!”天景看着满身冒黑血的贺云阳,感觉就像在做噩梦。
“不这样,墨灵剑的毒如何能逼得出来?等他身上开始流出红色的血,墨灵剑的毒就清了。”
“哦,那他身上火龙鞭的毒,前辈您能解吗?”
枭陨白她一眼,反问,“你有几双眼睛?”
天景低头不语,听到枭陨叹息,“就算你真的再有双眼睛给老夫,老夫也没有办法解他火龙鞭的毒,这毒太深了。”
二人说话的工夫,贺云阳身上的出血点,开始一处处由黑转红,大概一柱香工夫,身上全部的出血点都开始流出红色的正常血液。
枭陨拿出个药囊,取了一枚赤色的药丸,起身递给贺云阳。
那药丸显然是止血的,吃下去一会儿,贺云阳就不再是漏水的袋子了。
枭陨一指左边墙壁拐角处的那扇门,跟贺云阳说,“里面准备好了热水,你去洗个澡吧,这一身的血腥气。”
然后他又往外赶天景,“你赶紧出去,我要把这里收拾收拾。”
天景坐在外间惴惴不安地等,一会儿,枭陨收拾好了出来,坐在桌前喝茶。又过了一会儿,贺云阳衣冠整齐地出来,虽然疲倦,但精神和气色都好了很多。
“贺云阳,你好了吗?”
“嗯,”他笑,“胸口一点也不痛了!”
天景欢喜得眼泪都掉下来了,“你这个家伙……其实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可我就是胆小,就是忍不住不担心。”
没等贺云阳开口,枭陨就接口道,“既然病好了,你们就快走吧,老夫这里不管饭。喏,把这个也拿上,要撕要扔随便你们。”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扔在桌上,竟是那张刚签的合约。
“前辈,您这是……何意啊?”天景不解。
“何意?”枭陨冷笑,“逗你们玩的意。谁让你这丫头一进门就要用瞳术算计老夫。老夫活了这一大把年纪,从来只有算计人,还没有人能算计老夫。所以老夫就逗你们玩玩,装装老不正经啊,要用你的眼睛研究啊,就想看你们两个着急。”
他得意地打量着已经呆若木鸡的二人,啜一口茶继续说,“其实你们一进门老夫就认出了你们,十五年前你们来过。”他一指贺云阳,“那时候他自称姓胡,但老夫知道他是齐朝的三皇子贺云阳,而那个红衣女孩儿就是大渊的公主陈天景。现在你们俩个都已经当上皇帝了,这袤合洲,其实就是你们两个人的了。老夫没说错吧?”
“您全说对了。”天景看着桌上的那张纸,呐呐道,“可是您的规矩……”
枭陨重重哼了一声,“你们俩个别以为老夫是在意你们的身份,所以不敢按规矩办事。事实上是老夫欠了他的。” 枭陨又一指贺云阳,“当年他来求我医治你,我向他开出的条件他办到了,可我只能为你配出为你延寿五年的药丸。这就是老夫对你那畏寒症的治疗极限了。这十几年来老夫一直未忘记此事,一直觉得欠你们一条命,今天总算是还上了,老夫十几年的心愿也算是了结了。”
他们走出那座小院,天景道,“贺云阳,枭陨老前辈其实是好人呢。”
贺云阳手里攥着那张纸,张开手,掌心里粉碎的纸屑如初冬细雪,他欣赏着一点没有受损的功力,吹一口气,细雪飘向空中再缓缓落下。他笑道,“枭陨是好人,就是有点孩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