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蝉阁里是寂静的,三个宫人很早就被打发去休息了,天景和贺云祥在灵前坐着,默默地,从定更坐到了二更。
灵堂上的蜡烛快燃尽了,天景起身换新的,烛火摇摇,照着灵堂上的祭酒和供果,天景说道,“我们大渊有喝七日祭灵酒的风俗,你们齐朝也有这样的风俗吗?”
贺云祥低着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那,等你哥哥回来,我们三人就把这一壶酒喝了吧。夫人知道这酒的特别意味,魂灵应该也能得到慰籍了。”
“哥哥”二字让贺云祥身体一抖,他终于抬起头来,看了看灵堂,又看看天景,呐呐道,“嫂子,哥哥一定会回来吗?我总觉得父皇也是做了严密防备的,哥哥只有一个人……”
“你哥哥从来都是一个人。有一句话叫‘虽千万人吾往矣’,你哥哥就是这样的。他有青琊就够了,他是自己的胆,自己的倚仗,他不需要拉起一大帮人做挡箭牌,也敢冲到最危险的地方去。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一点不喜欢他这样,觉得他像个疯子;现在我才发现,如果他不是这样,我才不会喜欢他呢。”
她在贺云祥肩上重拍一掌,喝道,“打起精神来,别一副被债主逼上门的倒霉相!你再这么没出息,看你哥哥回来我不跟他告状的,你就等着被他修理吧!”
贺云祥立刻挺了挺腰背,咧嘴笑道,“只要哥哥平安回来,随便他修理我,大修小修都行。”
秋蝉阁的院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了,两人一下子屏住呼吸对望。尔后天景霍然起身冲了出去,贺云祥也忙跟着起身。就听天景在院子里一声惊喜大叫,“贺云阳!”
贺云祥赶着出去,看到的是天景正在哥哥怀里大哭,一边哭一边含糊数落,“你怎么才回来!你知不知道我都快急死了,吓死了!”
贺云阳拍着她,哄着她,还是止不住她的哭,无奈只好在她耳边低声道,“云祥可看着呢啊,别忘了你可是他嫂子,哭成这样,不怕他笑话你吗?”
天景慢慢收了哭声,在他怀里回头,果见贺云祥在他们身后,很尴尬的样子。她嗔道,“傻小子,你看什么看,没见过女人哭吗?”
贺云祥正被她这番大哭弄得摸不着头脑,接口道,“嫂子你刚才不是挺镇静吗?比我还笃定呢,你说哥哥一定能回来,我没看出你害怕呀!“
天景拭着泪怒道,“我还不是要给你壮胆,才不好意思表现出害怕吗?你当时都吓成那样了,我要是再害怕,岂不是乱了阵脚!“
贺云祥涨红了脸,“哎,我当时吓成哪样了?我……“
“云祥,别跟你嫂子讲理,连我这么善于讲理的人,都从不跟她讲理。
贺云阳知道这样说弟弟必然不屑,天景必然火大,可他有转移他们注意力的东西,他拿出了墨晶扳指托在掌中,“你们看!”
贺云祥自然知道这枚扳指的意义,欢呼一声,“哥哥,你拿到了,你真的成功了!父皇写了禅位诏书给你吗?”
天景虽没见过此物,也从俩兄弟的郑重喜悦中品出了它大致的意思,问道,“这是齐朝皇帝的印信?”
贺云阳点头,对弟弟道,“父皇先把墨晶扳指给了我,诏书明早写好!”
“嗯,哥哥,我们喝酒吧,祝贺你成功拿到了本就该属于你的东西,我去取杯子来。”
天景平静下来,这才注意到他满身血迹,贺云阳轻笑,“不是我的,换身衣服就没有了!”
三人喝了那壶灵前的祭酒,又谈了些以后的事。贺云祥敏锐意识到自己再呆下去就是灯泡了,遂告辞回了镜花台。
只有他们两个人了,贺云阳道,“我先去换衣服,你回房等我,我有事和你说。”
天景回房等了一会儿,贺云阳就来了,他手里还拿着一封信笺。
“这也是你父皇给你的?”天景问。
“不,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服侍她的孙嬷嬷说,我母亲有遗命,这封信要在她头七那夜才能看!”
“头七!”天景念了一遍,道,“贺云阳,你说你母亲会不会也预料你会在今晚动手?”
贺云阳摇头,皱眉道,“天景,我现在觉得,我父皇和母亲之间的关系,或许不是我们看到的那个样子,我想,母亲留下这封信给我,肯定是想告诉我一些她不能宣之与口的事。”
“你是想和我一起看吗?这样不太好吧,这里面写得,肯定都是你家的私事……”
贺云阳边拆信封边摇头,“又矫情了是吧?我的私事不是你的私事?”
这封信很长。秋荻夫人的字迹娟秀但无力,纤细小巧地排满了几张信笺:
云阳,我的儿子。写这封信的时候,母亲就要死了。其实我更想和你说话,想把你抱在怀里,细细地和你说清这几十年来所有的事。可是我不敢,不敢提前告诉你一些事,那会毁了你全部的希望和计划,所以我留下这封信,在我死后的第七天晚上,你想必也得到了一直想要得到的东西,那么,就看这封信吧!
天景长吁了一口气。秋荻夫人果然是料到了这件事,她还真是了解贺云阳。可是,这么了解儿子却不疼爱儿子的母亲,实在古怪!
云阳,母亲在世上活了一辈子,对不起很多人,最对不起的人有两个。一个是你,因为太对不起你,母亲无颜见你,不敢想你!云阳,你这二十年来承受的所有苦难危险,都是你父皇所为或者是他授意他人所为。但是你不要怪他,因为,母亲最对不起的另一个人就是他。我欠他的,负他的太多,自己是还不起了,于是,他就在你身上讨要。
云阳,宫中流传的那些个我们母子不受你父皇待见的原因,统统都是假的。那些,都是你父皇怂恿人编造出的比较合理的解释,在宫里流传着。而真正的真相,现在这些人都不知道,知道真相的那些宫人们,在二十年前就被你父皇统统杀了,一个没留!
云阳,你是聪明绝顶的孩子,为何你也笃信那些传言,以为你是因为容貌像我,男生女相而被你父皇嫌弃,而我是因为生下你这样的不祥之人被你父皇冷落。
云阳,其实不是这样的,你父皇恨你,只因——你不是他的儿子。
你难道从来就没有察觉,你父皇叫你时,和其他几个孩子的叫法是不一样的。你父皇叫他们云海、云涛、云祥。只有叫你是全称,贺云阳。
他就是要这样叫你,因为每叫你一声贺云阳,他就提醒自己一次:你不姓贺,你不是他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