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午华听到身后一片压抑的惊呼,他不怪他麾下将士竟为对手惊叹惊呼。天景身边那个其貌不扬的侍卫,武功之高,力气之大,刚才连他都差点赞叹一声。
又或者,真的是他老了吧!
先被天景在城防谋略上狠狠打击,又被她的侍卫在武功力气上狠狠打击,纵横半生未逢敌手的谢午华不禁生出了英雄迟暮之感。其实他很想再射一箭,看看那个侍卫还能不能接住;或者就算他再接住了也一箭接一箭地射,直到那个小妖女中箭跌下城来为止。
谢午华想得痛快,但也只是个痛快的想法罢了。第一,他不可能那么不要脸,盯着一个小女孩儿翻来覆去地射;第二,城上的虎贲军又不是木偶,他要是敢把他们的公主当活靶子射,他们就敢把他射成刺猬。
谢午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阵前的。他的脸烧得厉害,心里的感觉却很奇怪,一半被怒火烧得灼热,一半被绝望冻得寒凉。
见谢大帅铩羽而归,满脸尴尬无奈,又没精神又没主意的样子,他的副将和身旁几位参将低声商议了几句,都觉得现在最好是撤退。不过大帅肯定不会同意,就算他豁得出去自己的面子,也豁不出去家人的命,大帅的阂家老幼,一个不少,都在京城的祖宅之中。大帅如果撒手一去,没准就真成了孤家寡人。
他们几人商议了半天,觉得现在如果勉强大帅撤退的话,他说不定真能抽出宝剑抹了脖子,那可就彻底没了指望。于是,他们靠到失魂落魄的谢午华身边,安慰道,“大帅也无需在意,胜败乃兵家常事嘛……”
一句说出,赶紧闭了嘴。这话怎么听都更像是嘲讽。兵家常事?威名赫赫的三军元帅,让一个毛丫头逼得想上吊,这算是哪一门子的兵家常事?
于是他们略过劝慰直奔主题,“大帅,不如咱们先行后撤二十里,到晚上看看有没有机会偷袭入城。您看这天色阴的,今晚应该也是月晦。咱们派出些身手好的兄弟,趁着夜黑爬上城头。没准能成功的。您想啊,陈天景一个闺阁中的丫头,不过就是聪明的点,看了几本兵书而已,能有什么对敌经验?咱们后撤,她看见必然得意得很,夜里的防守,估计也会松懈下来,到时就是咱们的机会了。大帅您意下如何?”
谢午华现在还能提什么反对意见,这几位没看不起他已经不错了。况且这主意也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方案。反正让他真的撤退,他是宁死也不干的,也就只有先行后撤,指望着能像这几位设想的一样,迷惑住那个小妖女,给他创造趁夜奇袭的机会。
看到那支骑兵整齐后退,天景奇道,“哎,谢午华好狠的心,全家的命都没有自己的命重要,还是要逃走!”
身旁的易大可眼帘都不抬,淡淡说了句,“他不是逃走,只是暂退而已,晚上必派人来攀城偷袭。”
天景四下望望,别人都在全神关注着谢午华军队的动向,她轻轻靠近易大可,“姓贺的,当我真不知道呀?不过就是想逗你说话。我就知道你这个家伙最爱显摆聪明了,怎么样,让我抓住狐狸尾巴了吧?”
易大可一怔,眼里闪过促狭笑意,轻叹了一句,“丫头,谁能比你聪明啊?”
天景乐了,更靠近他一些,“别客气,还是你聪明。你快说说,若是谢午华晚上派人来偷袭爬城哪该如何,晚上守城弩和弓箭可就都不好使了。”
易大可眼里笑意更浓,“那还不简单!”
九月初四的夜果然是月晦,星沉月暗,夜色一片漆黑。谢午华从军中挑出的近二百人身手最为敏捷,最善于攀登高处的先遣队趁着夜黑出发,很快就顺利地摸到城下都没被发现,城头上只疏落零星地点了几只火把,光不及远,大部分的城墙还隐在黑暗之中。
先遣队分散开来,开始往城上爬,可不知为何,城墙竟异常的滑溜,手抓不住脚踩不稳,根本无法往上爬。身手差些的寸尺难上,身手好些的更惨,勉强爬上去数丈便再难前进,力气耗尽,手一软掉下来摔成重伤。
谢午华领着人马跟在先遣队后面,只要他们中有人得了手,他就立刻挥军攻城。可是,浓重夜色中只能听见不时传来的“啊,啊,啊”的惨叫和重物坠地的闷响,竟连一个得手攀上城头的人都没有。
谢午华纳了闷,趁夜攀城突袭的战术他不是第一次用,原来用时都蛮好使的,虽然黑夜里攀高的确危险,有人摔下这是不可避免的,可总也有人能爬得上去,给值夜守城之人意想不到的袭击。可今夜真是出奇了,竟真的连一个上去的人都没有。昀城的城墙,就有这么难爬?
他不顾身边几人的劝阻,策马悄悄来到城下,伸手往城墙上摸去,一片溜滑,根本就没有老城砖被风雨岁月侵蚀的凝涩感。但这溜滑想来不是自然形成的,他又摸了几把,觉得掌心有些粘腻,用手指搓搓,再放到鼻端闻一闻,一股油腥味。
城头上忽然火把通明,谢午华大惊,打马就要跑。却听到城上笑语盈盈,“谢午华你别怕,你毕竟是父皇的朋友,玄明哥哥的舅父,我是不会下令对你放箭的,尽管你用箭射我,我也不和你计较。你把那些奉命来爬城的猴子都收回去吧,昀城的墙他们上不来,谢元帅你难道不知有‘油滑’这个词吗?油可是相当滑的哦。好多猴子都摔死摔伤了,我看着也不忍心,你把剩下的叫回去吧。”
谢午华真是气得胸口发闷喉头发甜眼前发黑,他在马上晃了好几晃,才总算没摔下去。指向城头大骂道,“妖女!我当初怎么就让皇上拣了你回来,早知这样,我那时就一剑刺死了你!”
妖女在城上站得稳当笑得甜,“这样想来,我是该谢过谢元帅不杀之恩。想想看,那个时候我只有八岁,谢元帅,原来你只有杀八岁孩子的本事吗?今年我十六岁,你为何不上城来,一剑刺死我?”
努力压下的一股腥热再也压不住,谢午华张嘴呛出一口血来。此刻他真是万念俱灰。他少年得志,几十年纵横疆场,何曾受过这样的窝囊气。而且,居然是这样一个比他的女儿年纪都小得多的丫头,笑盈盈地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罢了!”他一声叹息,拔出腰间佩剑,横剑向颈中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