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分不清自己在这荒郊的野冢间坐了多久,从他坐起身来姿势就没有变过,那时红月正在当空,荒冢靠在城外南山的脚下,冢间啄食的乌鸦羽毛也渡着红色。这暗夜仿佛有平时的两倍那么长,但此刻月亮也已向西坠下过半了。
百里归,这是他生前的名字,这名字是昿武将军,也是安平节度使,最后不过是一个上阳皇宫外枭首示众的罪人,钉在雍阳历史的耻辱柱上。这一切都是因为雍北高墙下的那场战役。
雍阳一统南陆,北倚天险,依照山势修筑百尺高墙,墙上修车马步道,可以并行三驾马车,每逢山头修筑塔台,台上放置火油湿柴或是放置马粪,遇有敌情时第一时间点燃狼烟烽火示警。高墙内常年驻扎十万兵马,虽然只是普通的驻防军队,不能个个像羽林天军一般神威,但是借着地形之利,又有离国当缓冲的肉垫,也可称得上是高枕无忧,当初提议修筑高墙的是一位隐形藏名的高人,一生只向雍始皇帝赵缨提出这一个策略,但后人的评价这一策实在无负“高人”两字。
谁知这不可逾越的神圣防线,也成了军情松懈的祸端。
成帝二年,一场大雨浇灌了半个南陆,大雨将北境的黑色山石反复冲刷,难免发生一些山体崩蚀的自然灾害。北长城有一块所倚黑色石山就发生了巨大的泥石流灾害,好在泥流大部分向地势较低的北面滚落,落进了巨浪滔天的烈刃海峡,雍阳本土损失并不大。
大雨停歇后,时任北境军防巡御使的百里归便提出建议,要求朝廷派出水文地理方面的专使前去测绘,再由当地驻军将领拨出精壮军劳五千对这座山头附近十里的城墙进行检测修补,以防地质改变对城墙造成结构上的隐患。
这种建议由巡使提出本来再合适不过,但当时北境驻防军队的统领徐陆,是天策上将军徐玄策的独子,官位虽不及百里归大,实际无论在军中地位超然。徐玄策对自身荣辱看得很淡,否则也不会偏安河阳县丞的位子一坐就是六年,但是在对待子孙后代这件事上未能免俗,还是想为独子铺就一条康庄大道。成皇帝赵喜对徐玄策的赏赐到了赏无可赏的时候,自然加恩于后辈。徐陆到北境也是捡个太平年代的驻防军官,呆上三五年,上调回京最少也能封一个少将军,建牙开府顺理成章。
因此,当时百里归这个建议未能直接以巡使名义上报皇廷,而是向徐陆提出,再由他以附议的形式上奏,算是给他再添一笔智慧的功勋。这样为人作嫁的事自古以来官场上都不少见,徐陆和他老子徐玄策都不是贪吃独占的人,得到功勋,自然也会多多照顾虚名有余,实权不足的“昿武将军”百里归。
但是世事最怕“凑巧”两个字。徐陆年少经验不足,处理事情并不能做到全然有条有理。当时北境城墙另有几处给落石砸中,需要采集凿刻石料,分出人手来修补。再加上北蛮的人打得离国军队哭爹喊娘,民不聊生也是那时,向雍阳求援的国书像雪片一样一封接一封,都要经过边境驻军的将领派出斥候侦查,再亲笔撰写相应情况和对策,并求援国书同步到达京城。凡上报军情必须附带第一线将领的分析对策,是雍阳开国以来就有的传统,用雍烈王赵崇武的话来说:前线直观战况,都不能做到胸有成竹,难道要皇城里坐井观天的一帮老臣凭猜测做决定?所以这边防驻军的将领也不全然是依靠祖荫的活,对兵法与头脑都有不低的要求。
总之,焦头烂额之下,徐陆竟然将这一处不太明显的安全隐患给忘了,在给上京的谏疏里一个字也没提。
谁也没有料到,北蛮的攻击正是从这个缺口开始的。二十几个瀚州派来的死士仅靠手上一柄岩锤挂在山缝里,就像悬崖上的燕子那样荡在半空,谁也想不出人体能够那样轻巧,后来才知道,瀚州那位白衣书生找来这些世代采药为生的农民,这些农民祖祖辈辈都采摘一种叫做石中草的珍贵药材,这种枯木枝一样的草药生长在黑色的石壁上,没有燕子一样轻的身躯和豹子一样的胆谁也不敢去碰,一旦采摘下来有时价值能超过等重的银。这些身怀绝技的农民,加上一种特别的黑色粉末构成了北境驻军的噩梦。粉末塞在给雨水涨裂的石缝里,片刻轰然一声巨响,山体上巨大的一块黑色岩石就狠狠砸进下面的深渊。南陆的军队在城墙上干看着束手无策,投石、火油、贴着岩壁射箭大半给突出的岩石崩飞,余下的给那些轻捷无比的人影躲开。只听到七八声炸响,然后那一阵来自大地深处的震颤,夹杂着令人颤抖的山体咆哮,整座黑色的石山崩塌了,带着超过百丈长的城墙和上千来不及躲闪的南陆士兵,跌进深深的烈刃海峡。如果不是残余的山体与离国的土地接壤地带狭小,北陆的骑兵难以大批量通过,徐陆和百里归又指挥上千羽骑以连珠箭乱射封住北边步兵的前进之势,雍阳皇朝铁桶一般的防线差点就给敌军撕开一个大口。
非战损兵,失察毁城,消息传往上阳城,言官的议论几乎将整个阳极殿的房顶掀翻,总要有人为这样严重的失职负责。那个人,不可能是堂堂天策上将军的独生子。皇帝怎么肯为区区几百尺长城失去徐家的忠心。这个罪人只能是百里归。因此,才有了永安门外,枭首示众的一幕。
他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他重新爬起来的,一开始他的思维完全混乱了,还以为自己做了个极为逼真的噩梦,直到他在不远的土坑里看见自己的身体,身首异处,给一群饿鬼般的乌鸦啄食得白骨森森。成帝年间处死的犯人不多,连这些乌鸦的体型都小了很多。他于是明白自己已经不是个人了。就在明白过来的一瞬,一股尖锐的刺痛从两目直入脑髓,痛得他忍不住跪在地上长长地嚎叫了一声,随即想到白天斩首时最后刺进眼里的似乎是极其诡异的一番景象。
世间难道竟有只看一眼就能让死者复生的力量?
一枚红色发着暗光的血珠在他眉心缓缓转动,翻搅得颅内天翻地覆,简直好像再砍好几百次头一样痛苦。他紧紧咬住牙忍受,除了忍受他也做不了别的。
他看不到那枚血珠逐渐凝结成印,状如火焰,红光冷溢,鬼气森森映入双瞳,将一张原本淡雅的面孔映衬出无尽的戾气。这一张脸,早已不是意气风发的昿武将军百里归,而是一个完完全全的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