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凝
斗门镇。
洪福赌局的大门前,摆出一排桌案,门楼上张灯结彩,似节日庆典般热闹。
赌局的老板屠百万招呼镇上的几位头面人物落座,其中有本地缙绅、富豪、各大商号钱庄的掌柜。居前的位置空出一张条案,赌局的文书执事殷铁笔带着伙计依次将一尊香炉、两锭二十两的大银,和一份生死契约摆放在条案上。
今夜的赌客们全集在大门两侧,既无座位更不能像头面人物那样享受茶点,他们一个个拉长了脖子左顾右盼,低声议论,然而又不是在猜测赌局接受赌注的盘口,因为今夜不允许旁人下注。另有许多闲杂百姓站在当街对面的店铺廊之下,他们急切地想开眼界,却还免不了担惊受怕;白天赌局的伙计们曾敲着大锣“清理门户”,一再吆喝:“两位大侠比武赌命,不想伤及无辜,凡胆敢前来观战者,若发生意外,后果自负!”
今夜赌的是生和死——两条性命。
淮南的剑客蒋伯雄,与淮北的剑客华子芳,素不来往,原先自行认可的是一南一北的地域区分,一刚一柔的武功差别,一直一曲的性情迥异,而近年则无端地生出些过激的闲话,两位剑客已渐渐被人谈论为“一正一邪”的象征。地处中间地带的繁华商埠——斗门镇,因有一家赫赫有名的洪福赌局,自然而然地被南北两位剑客同时选中,要以命相搏,一赌生死,来分清孰“正”孰“邪”。现在生死契约一公布,立刻引发一场轩然大波:此次赌命,庄家只收取他俩一锭大银,旁人根本没有下赌注的机会,原因是赌命的条件极为苛刻。日期定在4月28这一天亥时,以一炷香的时间判定胜负,如香火熄灭,生者不言而喻便是正派的剑客,而死者也就成了邪恶的化身,甭管旁人持何种看法,两位剑客就是要用这样的方式自行了断,生与死两厢情愿。倘若香火熄灭,双方并未分出胜负,也就是说都还活着,那么双方便横剑自刎,同归于尽!表面上看,为一句闲话,一个虚名,竟以生死相搏,彼此的心胸似乎过于狭促,但既然为澄清一桩事实,而置生死于不顾,这等决绝之举又不失坦荡!其实,只收取两锭大银的洪福赌局,才是最大的赢家,赌命的先例一开,日后就没有不能赌的了,庄家的钱财会滚滚而来。不过,有关此次生死之赌的神秘内幕,或许只有屠百万等少数人心知肚明。
“时辰快到了,”屠百万向门楼里扫了一眼,吩咐道,“准备开局吧。”
殷铁笔站着没动,冲身旁的随从点头示意,人群里挤出几个赌局的伙计,各抬了一副八仙桌、太师椅,分别向当街的东西两端走去,相距约有五十余步,桌椅落地。另有人从食盒内取出一壶酒,几碟荤素小菜,以同样的方式摆放完毕,像鱼儿似的不声不响地溜回人群。
殷铁笔亲自从香匣里抽出一炷香,接过随从递过来的明烛,等候报时。
大街两侧的看客全自觉地闭紧了嘴巴。沉寂的氛围仿佛凝结着一团阴冷的雾气。当街摆设的两副桌椅,遥遥相对,虽是木制的死物,给人们的感觉却像是注入了灵性,默默地代表着它们的“主人”,向对方致以潜在的威慑。
“亥时到——!”报时的小伙计在门楼前大声吆喝。殷铁笔忙用明烛点燃了那一炷香,正要稳稳地插入香炉,忽听得西街口传来一阵沉实劲健的脚步声。抬眼望去,见一长身剑客自黑暗的尽头迅速出现,投在地上的剑鞘倒影,宽大、方正,如天庭中神人所持的巨型笏板,再想细看,那剑客仅纵跃一步,已安然端坐在太师椅上!殷铁笔暗吃一惊,心想这就是淮南大侠蒋伯雄呵,双手松开时,那一炷香歪歪插入香炉,他急忙扶正。蒋伯雄理顺了袍襟,将宝剑横在膝头,拱手向屠百万等人轻施一礼:“有劳各位。”厚朴的语音透着豪爽,更暗含一种力度,细心人似听到楼脊上的瓦片在颤动。屠百万等人一时忘了自己的身份,纷纷站起来躬身还礼。“对面的朋友为何不见?”蒋伯雄问了一句,也不想听别人的回答,兀自冷笑道:“罢了,他这个人向来是不守时的。”
“此言差矣——!”
一身厉叱,发自东面街口的半空之上,伴随一股寒气,众人眼前已降落一人,因此人身穿一件华贵的锦袍,落地时袍袖翩翩,犹如垂下一朵彩云,但那一股寒气不知来自何处。此人便是淮北的剑客华子芳,奇怪的是他双手空空。华子芳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径直向蒋伯雄走去,边走边说:“在背后胡乱贬损华某,这是不是有失你蒋大侠的儒雅风范?”蒋伯雄并不理会,端起酒壶向杯中倒酒,透明的酒液溅起的音响清脆悦耳。华子芳越走越快,嘴里也没闲着:“好呵,既然香火燃起,你我就趁早了断吧。”话音刚落,他右手一拍腰带,“噌”一声竟弹出一口软剑——秋水青锋,寒光闪过,站在前排的看客都凛凛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众人为蒋伯雄捏了一把冷汗。
五十余步的间距,华子芳的双足抑或只迈动了三四次,身形已抢到蒋伯雄桌前。蒋伯雄仍在斟酒,酒液满盈,华子芳的秋水青锋也逼近眉睫。好个蒋伯雄,以不被人察觉的动作放下酒壶,左手按住剑鞘,右手一撩,那宽大雄沉的紫电雷龙剑呼啸而出,他本人则随同剑风向华子芳极其凌厉地递了一招。
一剑飘逝似水。
一剑势出如雷。
两口宝剑豁命相击,两个剑客的身体像被线儿拽起一样悬空翻展,一大团寒光火星爆竹般四散迸发!
如此猛烈的搏杀,外行人哪里看得明白?待两位剑客稍微减缓了剑招后,人们这才看清,方才华子芳明明是逼近了蒋伯雄的座位,现在的华子芳尽管剑招毫不示弱,可他已退到自己的桌旁,至于蒋伯雄何以逆势而上,把华子芳挤压、驱迫了五十余步?——无人知晓。
“住手!”华子芳猝然发话。
“有话请讲。”蒋伯雄大度地回撤一步,紫电雷龙剑随之摆脱了秋水青锋的纠缠。
华子芳瞅了一眼香炉,说出一句令蒋伯雄哭笑不得的话来:“我看香火燃得并不太快,我且去办一件私事,稍顷便回!”说罢,不管蒋伯雄是否答应,跨步腾挪,带着那一股寒风隐没在黑暗之中。
蒋伯雄回归本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尔后,又拿起酒壶斟起酒来。两边的看客不禁为之暗加赞叹。华子芳中途离去,行动诡谲,自会引起一番窃窃私语。三杯酒下肚,蒋伯雄右手持剑,左手沿着剑身捻指轻弹,其声铮铮,大有悠闲听曲之雅兴。这当儿,寒风骤起,华子芳如离去时那样神速,飘忽返回。他用软剑一扫,把自己桌上的酒具吃食统统击飞,挥手间,一个绸缎小包掷在桌上。“来来来,我们重新比试。”华子芳挺剑向前飞扑。这一次,蒋伯雄没有等待,紫电雷龙剑当空抛起,他的健壮身躯如冲天大鹏,腾空、抓剑,居高临下,力劈华山!华子芳并不躲避,后仰着身子,以横担铁板桥的韧劲,秋水青锋在手腕的抖动下,似群蛇狂舞,柔中有刚,“哐啷”震响,折腾得蒋伯雄只得用大刀劈杀,但蒋伯雄这一招仅是个信号,后面的三十六路变化挟雷裹电,剑出如雨,密不透风地罩了下来……华子芳身处劣势,秋水青锋却章法不乱,左冲右突的脚步赛似丛林中的狡诈狐兔,凭据浪打浮萍的深厚功底,渐渐绕行一周,把蒋伯雄的剑招一一化解,秋水青锋“拨云见日”的一记虚晃,他趁机喊了声“住手”,闪身跳出圈外。
“你?!”蒋伯雄已有了三分懊恼,见华子芳在对面露出讥诮的笑意,他轻蔑地问:“你又要耍什么鬼花活?”
“我看那香火才燃了一半,请稍歇片刻,我那私事尚未办妥,待我速去速回。”华子芳仍不等蒋伯雄回话,足尖一点,再次施展上乘轻功,跃上赌局对面的楼顶,幽灵般隐去。
蒋伯雄回到座位上,继续自斟自饮。两边的看客对华子芳的举动大为不满,窃窃私语变成了公开议论,叽叽咕咕,响作一片。
守候香炉的殷铁笔眼看那一炷香燃去大半,心怀忐忑,扭头瞟视屠百万。见多识广的屠百万也没了主张,掏出一块帕子不住地揩汗。有顷,华子芳身形重现,大展袍袖如回旋的蝙蝠,从楼后的角上倏忽降落,手中又捡来个花布小包,照样掷在桌上。蒋伯雄推开酒杯,大步向华子芳走去,紫电雷龙剑揽着空气频发怪音。华子芳也不说话,移步迎向蒋伯雄,秋水青锋震颤不已。两人仿佛多年未见的故友要握手言欢,但相距十步之时,陡然扑纵递招,电光雷火如惊涛骇浪的撞击,人剑合一却又神鬼莫测的搏杀,刹那间险象环生!此番恶斗,让看客们感受到了真正的魂飞魄散……
香炉里的一炷香,仅存寸许,南北两位剑客仍未分出胜负。
激战中,华子芳故伎重演,尖声叫道:“且慢,且慢,我有话说。”蒋伯雄再也无法忍耐,暴怒地吼叫起来:“你给我闭嘴!……姓华的,你斗不过我,便想拖延时间与我同归于尽吗?休想!”在紫电雷龙剑布起的绝杀大网内,却传出华子芳的笑声:“哈哈,说出这种话来,你还是不想死呵,可我偏要在你死之前把话讲清楚。”蒋伯雄气冲斗牛,运动平生练就的险恶内功“盘肠千斤砣”,在极度膨胀的凶悍意念催动下,所使的剑招大开大阖,由步步紧逼,转为内外轮回,剑锋劲扫,宽阔的空间好像已容不下他的拼死绞杀。有不少看客的衣襟腰带、头巾帽缨,均被一道道无形的游刃划出细碎的裂痕,还有些人的须发也被斩断了。身陷危难的华子芳硬是以竹帘挡雨的渗透之法,要与蒋伯雄周旋到底!可见其强大的内功和超凡的韧性,足以称得上是一流的高手。更为奇怪的是,在随时都会中剑毙命的空隙,华子芳依旧谈笑风生:“你蒋大侠在淮南做出那么多卑劣勾当,我并不恼你,而你跑到淮北来败坏我的名声,我岂能容你?这斗门镇上的两位绝色美女明明是被你奸杀,你为何栽赃于我?方才我已从沉香院的韩玉娇和引凤楼的薛美娘两人的遇害之处,取来证据,看你敢不敢承认。事已至此,你何不亮出腰间的第三件赃物?也好澄清事实……”
“你这淫贼,血口喷人!”蒋伯雄破口大骂,唾液横飞。紫电雷龙剑当即发出最后一击,剑尖所指,直取华子芳的眉心。华子芳的秋水青锋顺势一抖,化作一条柔软“白蛇”,“刷刷刷”数声嘶叫,不可思议地缠绕在紫电雷龙剑的剑身上。
这一刻,香炉里那一炷香仅剩的一小截残灰悄然脱落。
一股青烟袅袅升上夜空。
屠百万等人“呼”地站立起来,屏息静观。
南北两位剑客好像还没有分出胜负,两人都举着绞缠在一起的宝剑,僵持不动。灯光映照下,两张面孔一红一白。红的是蒋伯雄,仍显得沉着老到,但缺少一点儿生气。白的是华子芳,病态的孤傲神情令人生畏。屠百万与身边的缙绅嘀咕几句,冲殷铁笔做个手势。殷铁笔用劈劈拉拉的腔调喊道:“搏命一局……未分胜负……”
“屁话!”华子芳骂道,“你们这些瞎鬼,难道我活着就不算得胜吗?”
殷铁笔想上前探视,华子芳告诫道:“别过来。”吓得殷铁笔缩回脖子不敢动窝。华子芳斜身,撤步,隔栏摘花般轻轻一拧秋水青锋,那一条“白蛇”缓缓松动,“咻”地一声响,又变作一条柔软的腰带围在了华子芳的腰间。他向屠百万等人抱拳拱手,自嘲地笑道:“剑客本应用剑说话,今夜华某说得太多了。”
华子芳信步向东街门走去。
屠百万望着他的背影高声问道:“华大侠,你再多说一句也不行了吗?蒋大侠还站在这里,你总该说个明白。”
“我从不赖账,二十两定银不是早就摆在桌上了吗?”
“在下问的是……”
“屠老板,何必明知故问?”华子芳脚步不停,回头说了一句,“蒋大侠为给我栽赃,故意用软剑杀人,你们小心提防就是了。”
“何以为证?”这次不光是屠百万发问,许多看客也着胆子喊叫起来,人群骚动。而那边,华子芳只哼哼冷笑,凌空一跃,旋即消失在黑暗里,那一股寒风也随之散去。
看客们对这结局深表不满,赌命就要死人嘛,蒋伯雄还站在原地,他华子芳则擅自离去,委实不合“情理”。有人悻悻说道:“看来华大侠的确不守规矩。”众人的目光投向蒋伯雄,希望他能开口讲话。静默良久,蒋伯雄的紫电雷龙剑突然从手中落下,沉重的剑身“砰”地溅起大片尘土,犹似一块石碑落地。下面的情形可就让所有的看客惊骇万分了:
蒋伯雄伟岸的身躯逐渐抽搐,体内像有个魔鬼在那里大啃大嚼,只见他的“腰带”猛地一环接一环紧缩,从割破的袍襟裂口处作响,向四面八方喷射出烫人的鲜血,缩到极限的“腰带”居然拧成一团,深深地切入腹腔,马上又传出一声“嘎吱”怪响,蒋伯雄的身躯被这条“腰带”拦腰绞断,恶臭的五脏六腑狂迸乱泄!一口软剑从血肉中弹跳而出。
看客们吓得鬼哭狼嚎,溃散奔逃……
华子芳的话果真应验。
事后,殷铁笔带人去察看华子芳取来的两个布包,里面仅是些枯草败叶和泥土,根本就不能称之为“证据”,倒是那一口绞断蒋伯雄身躯的软剑,颇值得回味。
能看出门道的人有这样一种说法:
论武功,蒋伯雄与华子芳不相上下;论计谋,华子芳要比蒋伯雄胜上一筹。华子芳赌命时斗智斗勇,既迷惑了蒋伯雄,又激怒了蒋伯雄,而蒋伯雄在搏杀的后半程,神智昏乱,走火入魔,自己用险恶的内功“盘肠千斤砣”倒转了气脉,向外暴发的力道全回缩体内,致使真情败露,被那一条“腰带”软剑断送了自家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