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肖佚头也未抬便猜到来人就是白存林,这个缺根筋的家伙简直无处不在,且总能无端地引人发火。董肖佚不理他,他却似脑子坏了一般笑呵呵地跑了过来,直接往她斜对面一坐。
新皇本来背对着外面,不熟悉的人光凭靠这背影压根认不出来。白存林初时见了以为是董肖佚的哪个朋友,坐下来正要打招呼,一见到他的脸,却吓得话也说不出了。
新皇好气量,竟倒了一盏茶给他递过去,淡淡瞥了他一眼:“白大人?”
白存林哆哆嗦嗦接过茶,喉咙里像是卡了鱼刺一般,想说又不敢说,难过得快要死了。
此时小陆将热好的粥端上来,摆好小菜,与董肖佚道:“董大人请用。”这就转身走了,至于白存林想吃什么,他却是问也未问。
白存林此时还饿着肚子,却又不好意思喊小陆回来,默默地将那盏茶喝完之后,再默默放下,规规矩矩说了声:“下官……告退了。”
新皇却说:“白大人不吃饭么?到伙房难不成只为与董大人打个照面?难道——很熟么?”他语声淡淡,落在白存林耳中却简直是查问的语气。
董肖佚一脸淡然地吃着自己的粥,头也不抬,似乎对眼前之事丝毫没有兴趣。
白存林支支吾吾终于磕巴出一句:“下官……不、微臣只是顺道进来看看还有没有吃的,见似乎没有什么吃的了这就走了……。”
董肖佚抬头喊了一声:“小陆。”
小陆闻声跑过来:“董大人何事?”
董肖佚道:“方才不是说还有剩饭剩饭么?都热一热端上来罢,这位白大人恐是很饿呢。”
小陆笑着应道:“好嘞。”
于是,本来打算喂给阿猫阿狗的剩饭剩菜,就这样被热了一热之后端上了桌。白存林背对他们坐着,面对一桌子的剩饭剩菜,百感交集。
他吃到后来实在吃不下了,董肖佚却在他身后说:“白大人可千万别浪费了,小陆的手艺堪比御厨,吃剩下丢掉那真是暴殄天物。”
白存林便又卯足劲接着吃。
董肖佚一碗热粥喝完,便起了身。新皇走在她身边,与她一同出了伙房的门,问道:“是沈英挑唆你来住官舍的么?”
董肖佚偏头看他,只笑了一笑,也没作兴回。
“这位白存林是住你隔壁?”
“陛下是去翻吏部的簿子了还是自己猜的?”
“我用得着去翻?”新皇揽过她,“听闻这位白大人考课差得一塌糊涂,但做得却也不差的,考课簿子最后从政事堂走,是不是沈英做的手脚简直一目了然。小心眼报复起人来总是玩阴的,想来这位白大人得罪他得罪得不浅啊。你可是住原先沈英与孟景春住过的那间屋子?想当时那白大人就住隔壁了罢……。”他淡笑笑:“这种莽撞缺心眼的性子,得是撞破了多少好事?”
董肖佚懒得谈论无关紧要的白存林,也没将这话头接下去。她方才说想要孩子的那一句,还未来得及说完,可当下这气氛,她却不知道该如何接着说。
新皇却道:“你隔壁住着这样的冒失鬼我不放心,跟我回宫罢。”
董肖佚闻言思路顿了一顿,却笑起来:“陛下要赐一座宫殿给我么?”
新皇看看她,道:“你睡我榻上,我睡地上,行了罢?”
董肖佚仰头笑笑,头顶一轮明月还不圆,中秋将近,夜晚有隐隐桂花香,她道:“好啊,若我心情好的时候,便容陛下上榻睡。”天下没有十足的圆满,就连月亮到了十五十六,看似圆了,其实也不是真的圆。人世间的事便是如此,想要求无尽及完满无缺,容不得一粒瑕疵,其实难于上青天。
于是董肖佚只回屋收拾了几件换洗衣裳,便随着皇帝的马车,进宫去了。
中秋当日,朝中全休。往年先帝还会宴请群臣,今年却一点办宴的意思也没有,只一人发了一盒月饼了事。众人皆已是习惯了新皇的节俭,便各自回府与家人团聚了。
前一日严学中便与沈时苓去了京郊,府中便只剩下沈英孟景春及沈代悦。
孟景春起得早,在伙房等新鲜出炉的月饼,厨工也不好意思说她太心急,便任由她等着。沈英洗漱完过来,见她坐在椅子上一边喝水一边等着,走过去揉揉她:“怎么馋成这样?昨日拿回来那盒月饼都已经吃掉了么?”
孟景春摇摇头:“没呢,代悦说想吃,我便都给她了。”
“她哪吃得了那么多。”沈英说完,便立刻折了出去,逮住牛管事:“见着二小姐了吗?”
牛管事回道:“二小姐一早便出去了……。”
沈英陡蹙眉:“她一个人出去的吗?”
“是……。”牛管事底气不足地接着道,“本还不知道,是街角瞿府的门房说的,想来二小姐是偷偷出去的……。”
这丫头……
“去问清楚往哪个方向去了,给我找回来。”
牛管事便匆匆忙忙跑了。
孟景春听到外面动静,忙跑出来问道:“怎么了?”
“今早代悦偷偷出了门,也没说去哪儿,已遣人去找了。”沈英叹口气,径自往卧房走,正打算换身衣服去找,没料孟景春却忽然喊住了他。
沈英回头问怎么了。
孟景春咬了咬唇,往后退了一步:“我若说了你莫怪我……。”
沈英脸色不是很好,却仍是放柔了语声:“不要紧,你说。”
“前阵子去求平安符……代悦也要跟着一块儿去,结果恰碰上了陈庭方,那丫头对陈庭方很是好奇,回来后也是问这问那,颇有些……春心萌动的意思。”她支支吾吾说完,紧张地抓了抓脑袋,琢磨半天道:“莫不是拿了月饼去圆觉寺找陈庭方了……。”
沈英听完却并没有发火,只撂了一句“简直胡来,那月饼又不是素馅的”便转身匆匆忙忙往代悦卧房去。孟景春连忙跟上,两人在房里看了看,根本未见月饼的踪影,孟景春便更笃定小丫头是带着月饼去圆觉寺了。
她深吸一口气,沈英却紧抿着唇,走出去立即吩咐人备车去圆觉寺。
沈代悦虽然出门早,但她到底是步行,还未到圆觉寺时,沈英却已是先到了。沈英以前并不来这样的地方,今日中秋,寺中人多,客堂里全是求佛之人,他找到一位僧人,刚问无心师傅在哪儿,旁边便窜出来一个小光头。
圆慧看看他,将他打量一番后道:“师叔今日撞钟去了,施主找我师叔何事?”
圆慧话音刚落,便见陈庭方往这边走过来。陈庭方见是沈英,微俯身行了合十礼,道:“施主有事吗?”
他出家后沈英也是头一回见他。沈英这会儿只说:“过来烧香,顺道见一见故人。”
陈庭方神色淡淡,只道:“去喝杯茶么?”
沈英便应下来,与他去后面寮房喝茶。他也是料到沈代悦还未到,才在这里守株待兔。
果不其然,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圆慧在外敲门道:“师叔,上次那位女施主来看你了。”见寮房中一时没什么回应,圆慧转过身抬头与沈代悦道:“我师叔在俗家的朋友似乎过来了,长得一表人才,但看着挺凶,来意不善的样子,我师叔恐怕还在与他周旋,女施主要去隔壁坐坐么?”
他这话才刚说完,门却倏地被拉开了,沈英走了出来,看一眼沈代悦:“跟我回去。”
沈代悦还惊魂未定中,全然不知当下境况是怎么回事,陈庭方亦是走了出来。
沈代悦赶紧将那盒月饼往身后藏,沈英却道:“这是荤馅儿的月饼,你拿过来也不合适,先同我回去罢。”
沈代悦毕竟年纪小,脸皮也薄,被沈英戳穿了本就不好意思得很,只好老实跟着他回去。她回头看看陈庭方,一双眼似是会说话,可怜得很。
沈英回宅已是午后,早中两顿都没吃。孟景春见他回来了,赶紧迎上去说饭菜还热着,让他俩赶紧先吃饭。
沈英今日本打算给孟景春一个小惊喜,没料却全被沈代悦这件事给耽搁了,心情自然郁郁且烦躁。
他还没吃完便搁下了筷子,惊得对面的孟景春赶紧坐直了身体。沈代悦只低着头,吃得极慢,小声嘀咕道:“我……不该将阿兄的月饼拿去寺里……。”
“这不是重点。”沈英语速很慢,语声也是淡淡:“你不要避重就轻。”
沈代悦刚吃的一口饭卡在喉咙里,努力咽了下去:“阿兄……。”
沈英轻叹口气:“时苓过阵子要回楚地,你与她一道回去罢。”
沈代悦抿了抿唇:“阿兄我……。”
沈英知她不想走,但他总不至于见她被伤了心再回故里。他看一眼对面神色紧张的孟景春,又看看沈代悦,语气尽量放缓地劝说道:“且不说陈庭方已经出了家,就算他如今还在俗家,你也不应与他走得太近。陈庭方以前与你嫂嫂私交也算不错,临了却为了二殿下打算利用你嫂嫂,这样的人本来就是没有心的,所谓情谊,如今在他眼中兴许不值一提。为兄是怕你将来伤心,若有些说得重了的话,你一听且过罢。”
“我不会走的。”沈代悦抬头看看他,鼓足勇气道:“阿兄方才说的,与先前嫂嫂劝我的,我都记下了。但一个人不会只这三言两语便能囊括完整,他是怎样的人,我想自己去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