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已是微微亮,庭院中的合欢树上栗毛雀唧唧喳喳叫得热闹。
孟景春腿搭在他腿上,中单只胡乱遮了身,他伸手过去一摸,背上皮肤上有凉凉潮意,再往上探,发间也是潮腻的。
正要唤她起来,孟景春却又将头埋进他颈窝,贴得更紧,看起来睡得很是香甜。温热吐息让他顿觉颈间发痒,刚想要小心翼翼挪开她坐起来,孟景春却抬手搂住了他,有些湿热的手贴上他的背,喉间很是餍足地哼长了声儿。
沈英轻叹口气,手放回她腰间,也不去管外头时辰,闭了眼接着睡。
孟景春末了是被蚊子叮醒的,她下意识地抓了抓身上的蚊子包,觉着身子僵硬,便突然坐了起来,睁眼一瞧,沈英也因她这忽如其来的动作,醒了过来。
沈英仍是躺着,懒懒看她。孟景春一瞥外面,日头高照,恐怕都已是正午的时辰了,便急急忙忙往身上套中衣。她手忙脚乱的,套上中衣却发现小衣还未穿,亵裤也不知扔到哪里去了,便跪在床上四处找着。
只宽松中衣挂在身上,长发散乱,好不容易在薄被里翻到小衣小裤,脚踝却被沈英抓住了。她回头瞅他一眼,又瞅瞅自己脚踝,示意他放开。
沈英很是恶趣味地挠了挠她脚心,孟景春肩头一缩,直接趴在了床上。
沈英将她捞过来,又扯过薄被给她盖好,自己却披衣坐了起来:“再眯会儿罢,我让人送热水过来,洗漱过再去前面。”
孟景春半个脑袋埋在那薄被里,露了一双眼看他穿衣裳。沈英背对着他,动作从容,那背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唔,头一回见这背影还是在琼林宴时,她跟在他后头揣测他的身份,当时想他说话如此有分量至少官至三品,但又觉得他太年轻了些,不该升得这样快。还曾暗地里以为他是封荫的官家子弟,后来打听到才知他是丞相。
她在政事堂八竿子打不着的大理寺,且秩品低微,本以为此生并不会有什么交集,却偏偏阴差阳错住到了他隔壁。之后的事……她闭上眼迅速回想了一遍,从官舍到相府,从单纯借住到她知道当年旧事原委,再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不知不觉,竟好像走了很长的路。
前路还很长,但现下想想却并不觉得艰难,有人相持的路,这才刚刚开始啊。
沈英已是穿戴整齐,忽回过头来看她,低声道:“在想什么?”
孟景春索性将整个头都埋进了薄被里,咯咯笑着翻了个滚进了床里侧,却被底下的枣子花生硌得不舒服。
沈英探身过来,将已经裹成茧壳般的孟景春往外捞,孟景春刚探出个脑袋来,他便已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亲,孟景春因在被中闷得久不由喘气,脸也憋得微微泛红。他直视她眼睛,孟景春亦是盯着他的眼不放,觉得快要溺死了。
沈英恋恋不舍地松开她,深吸一口气,这才出了新房的门。
孟景春眯了只一刻钟,便有人送了热水过来,却不见沈英。她待那小婢走了,便将那一桶热水倒进屏风后的浴桶里,又掺了冷水,试了试水温,这才开始洗澡。水温让人舒服得想要叹息,她叹口气,这才拿过手巾开始拭身沐发。
待沈英回来时她已是洗漱完毕,因找不到合适衣裳,便从柜子里拖了一件沈英的中单穿着,坐在屏风后的软榻上用干手巾擦头发。
沈英绕过屏风进来,孟景春歪着脑袋瞧他一眼,不过是这么些时候,他亦是洗完换好了干净衣裳。沈英一手端着漆盘,上头放着她衣裳。他将那漆盘搁在榻上,又拿过一块干手巾,按住她脑袋给她擦头发。
他低头看看她,说道:“过会儿去前面请安敬茶,不必太紧张了。”
“恩,不紧张。”
“是他们昨日将你藏起来今日才起得晚,故而也不必觉得不好意思。”
孟景春点点头,便又将脑袋埋下去。沈英将她的头扶正了,一只手忽移至她后颈处,揉了揉她颈椎:“别老低着,会坏脖子。”揉了会儿又问:“舒服么?”
孟景春“恩”地应了一声,笑嘻嘻地看着他。
沈英一脸认真的模样,替她将头发擦干,又给她梳好了,这才拿过一旁漆盘上的衣裳要给她换。孟景春见他手里拿着小衣,脸腾地红了一下,沈英却面不改色地低头先解开她身上的中衣带子,不急不忙地给她穿小衣,手伸到后面给她系带子。
他手上忙着,嘴上还要叮嘱道:“方才听说董肖佚现下也在府中,也记得给她敬茶。”
孟景春说:“知道了,董姑姑对吗?你难道也要跟着喊?”
沈英脸色不变,只说:“那有什么办法,你都认了这个姑姑,我不喊岂不是说不过去。”他顿了一下:“今日记得改口了。”
孟景春说:“知道的。”
说话间,沈英已是将外衣给她套上,交领仔细抚平了叠好,伸手拿过宽厚腰带,耐着性子给她束好。
孟景春深吸一口气,微抬头望着他的眼,赔笑道:“唔,好似紧了些。”
沈英便又低头给她重系,末了手扶在她腰间,低眼看着她,眸中有光流动:“夫人。”声音虽低,却带着魔力般,让孟景春不自禁地微红了脸。
孟景春厚着脸皮,一本正经回应他:“夫君。”然她语声刚落便自己先笑了场,挪开他的手仍是笑着:“相爷官威太重,我好生畏惧,不敢这么喊。”
“笨蛋,这又没什么难的。”沈英嘀咕一声,立即转了身:“走罢。”
孟景春跟在他后头,脸上笑意不减。从东厢新房一路走到前厅,投进走廊的阳光里都充斥着温暖人心的力量,孟景春忽然想起某一次的梦境来,也是阳光好得不得了的日子里,沈英带着她出游,她跟在后面踩他的影子,被他发现,强词夺理说他影子被她绊着了所以要惩罚她,漫山遍野地追着她跑。她跑得飞快,咯咯笑着,气得他哭笑不得。
那笑声沿着梦境记忆的通途又到眼前,竟清晰如真实发生过。真是……太好了呢。
她尚沉浸在这无边无际的美好回忆当中,沈英却往后伸了手,示意她跟上来。
她连忙追上去,握住他的手同他一道走。
午时蝉鸣声像是不知倦,前厅里传来谈笑声,孟景春立即挺直了脊背,偏头与沈英交换了一下眼神,面色很是沉静地进了厅内。
那谈笑声陡然间都停了。董肖佚搁下茶盏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沈夫人目光落在孟景春脸上,沈老爷则只瞟了一眼沈英便又继续吃他的花生米,只有沈代悦,手里卷了本书,坐在董肖佚身边,目光紧张地看着他们两位。
沈夫人打破这沉默,轻咳了一声缓缓道:“不管早晚,先将礼数尽了再说罢。”
话音刚落,便有小婢端了漆盘过来,上头摆了茶,茶中放了小枣与莲子,以示好意头。华阳城新人敬酒是不需要磕头的,新媳妇低腰敬茶即可,这些媒婆都与孟景春交代过。
孟景春依礼照做,先是给沈老爷敬了茶,沈老爷甚为满意地笑了笑,从点心盘底下摸出一个红包来递给她。孟景春改口道:“爹爹。”沈老爷眼中笑意便更甚了些,很是开心地喝了茶。
她又给沈夫人敬茶,沈夫人和颜悦色地接过来,喝了茶之后这才自袖袋中摸了红包递给她。孟景春改口道:“娘。”
沈夫人先前也听沈英讲过她家世,见她这乖巧模样,心中也是疼惜的。她伸过手去握了握她的手,想说什么,却只是笑笑作罢。
言辞比笑意都单薄,孩子们安康幸福便比什么都难得。
孟景春这边礼数尽完,还差一茬。因董肖佚是认的姑姑,她先前还未敬过茶,故而今日也得补上。侍女又将漆盘端到她面前,孟景春便又端了一盏茶,此时沈英亦是走到了她身边。
董肖佚挑眉看了看这两位,唇角抿着笑意。孟景春将茶递过去,她抿一口,连红包也没有给,目光便移向沈英:“我们这都用过午饭了,你们是不是连早饭还没有吃?这般空着肚子就来敬茶,你倒是无所谓,但是不是太委屈我侄女了?”
沈英面色好得很,听得这样的话竟一点要与她翻脸的意思也没有,只回说:“姑姑担心太过了些,若觉着我夫人受了委屈——”他看一眼孟景春:“问一问求证过再下结论岂不是更好?”
董肖佚笑了一声:“你茶还未敬,这口也改得太快了。”
沈英面色淡淡,语声不慌不忙:“姑姑不记得昨日迎亲时已经敬过茶了么?”
董肖佚一抿唇:“哦,对。”她瞥了一眼茶案上放着的红包:“可昨日忘了给红包。你那么急急忙忙抱走了新娘子,居然连这么大一个红包也不要了。”
沈英淡笑笑,很是无所谓地自那漆盘上端过一盏茶,走过去躬身将茶递上。
董肖佚心满意足地接过来,目光却盯着他不放,声音压得极其小,也只有站在旁边的孟景春能模模糊糊听到:“我知你这声姑姑不是白喊,怎么办呢?我一点都不想去京城那个鬼地方。”
沈英脸色如常,接回她递来的红包,立时侧过身,对主位上的沈夫人与沈老爷道:“既然礼已行完,我们便先告辞了。”随即竟还吊儿郎当地接了一句:“当真饿了呢。”他说罢便握过孟景春的手出了门,走了一段,他脸上带笑地转过身来,将红包塞进孟景春怀里:“回去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