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言行举动让孟景春直接懵在原地,孟景春一时回不过神,沈英却已是转身往前走了。
他走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看孟景春一眼,道:“你不走么?”
孟景春现下脑子不大好使,只好含含糊糊道:“走、这便走。”前脚刚迈出去,却一想,那一千多两银票还在箱子里收着呢,自己身上只有几个孔方兄,难不成带着孔方兄去赌钱么?
想罢她立刻折回屋中去,然她刚进去,沈英便在外面淡淡开口:“找银票么?”
他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怎知道她在琢磨什么?!孟景春心底哀嚎一声,却又是听得沈英道:“不必带了,你去查案又不是去赌钱。”
孟景春低着声儿回:“不带银票都不让进万蒲楼……。”
沈英声音很是耐心,也不急着催她,只道:“出来罢,那地方不带银票亦是能进的。”
孟景春闻之一愣,难不成相爷竟还有这条道上的朋友?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沈英约莫猜到她在瞎想什么,便又走进去,将地上那两本春宫册子捡起来,递给她道:“尽早给人还回去罢,这般书看多了都是一样的,有害无益。”
孟景春脸又乍红,所幸光线暗了沈英也瞧不清。
一想起方才那情形,她恨不得立时钻进地底下去,哪里还能站在这儿同他说话。
沈英见她不接,便将册子放在案上,道:“走罢,这时候去还能在万蒲楼吃上一顿饭。”
孟景春脚下跟抹了胶一般,动也动不得。沈英二话没说,抓过她的手便拉着她往外走。
孟景春今日受了几番吓,脑子早是不清不楚,只好跟着沈英往万蒲楼去。出了官舍,沈英松了手,孟景春便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埋头走着,像只小老鼠。
沈英也知今日吓得她不轻,这一时的没忍住,虽不知让她现下心中作何想,但他却并未觉着懊悔。往日事事算计,这会儿他却顾不得那么许多,实在不像自己会做的事。
行至城西,灯火斑驳,各路气味混着燠热的夏夜灰尘扑面而来,孟景春安安静静跟在沈英后头,一路穿过这热热闹闹的城西夜市,心中却察觉到异样阒寂。
她似乎只看到前面的那个人背影,周遭其余的热闹都好似与她无甚关系。
这念头吓着了她,她便赶紧搓搓脸,手心有些发烫,潮潮的,好像擦不干似的。
到了万蒲楼,沈英却未从那正门进,领着她到了偏门。那守门小厮似是认得沈英一般,见他到此还吓了一跳,赶紧将他迎了进去,另一小厮匆匆往里,似是去禀告何人。
孟景春便跟在他身后,倒像是他的书僮一般。她小心翼翼地后头低声问沈英:“相爷何故从这后门走……。”既是有认识之人,又为何这般偷偷摸摸。
沈英转头瞧了她一眼:“你穿着这官袍,他们会让你从前面进?”
孟景春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还套着官袍忘了换,心道,完了,这下子算是彻底暴露身份,以后得怎样查?
沈英却是不担心这个,头也没回地继续往里走。那小厮领他们上了三层的一间书房,是在最里头,推门进去后里头却没人。房间布置得甚是雅趣,丝毫不像是这赌楼里的屋子,且隔音做得甚好,嬉笑争吵声竟像被隔在了这世界之外。
孟景春有些紧张地站着,双手在宽袖下紧紧交握着,沈英却看她一眼,道:“坐啊,何必这般拘谨。”
他说着自己倒是坐了,一侍女进来给他们沏了茶,略施一礼道:“东家马上就到,还请贵客再等一等。”
孟景春听着这“贵客”二字,心中不免打鼓。
她心中做了各番猜测,沈英在这猜测之中竟全是无辜角色,就算做了坏事,却也是被逼无奈身不由己。醒过神,她才蓦然发觉自己这是在为沈英开脱……
她正想着,书房的门却是被推开了。来人着一身紫袍,大约三十多岁,身形挺拔,堪称俊美,一双凤眼看着甚是风流,却又有道不尽的心机。
她早闻万蒲楼的大东家很是有手段,却未想到将产业做到这般大的,不过是个刚过而立的青年男子。
孟景春听过他的名字,苏定春。但他到底是什么来路,孟景春却一无所知。
苏定春瞧了一眼角落里站着的孟景春,又看了看沈英,轻轻启唇:“相爷难得来一趟,不知有什么要紧事,竟还带上了人?”
沈英也不起身,不急不缓回他:“御史台近来参了一本,万蒲楼一案已是移到了大理寺。若不想惹出不必要的麻烦,苏先生倒不如舍末保本。”
苏定春微微眯了眼,不时便又笑了:“相爷如今倒是顾惜起万蒲楼的本来了。”他稍顿,却道:“可大理寺又岂会深究?恐怕也就是糊弄糊弄便过去了。”
“徐正达确实好糊弄,但保不准有人脑子发热想一查到底。”沈英声音笃定,不慌不忙:“何况近来徐正达急着弄出些大动静以邀功,若看不到果,怕是会急红眼,还望苏老板心中有个底。”
苏定春脸上笑意犹在:“这果,总是能寻到的。徐正达既这般急功近利,想来耗尽再多手段也能寻到这果。万蒲楼开门做生意,又不是铜墙铁壁封得严严实实。门窗地洞这般多,蚊蠛总能飞进来。”
沈英自是了然,却道:“既然这果早晚都要被摘,早些抛出去岂不更省事?又何必——费这周章。”
苏定春脸上笑意僵了一刻,迅速瞥了一眼角落里穿着官服的孟景春,慢慢道:“相爷既为大理寺开了这样的口,苏某亦不好驳相爷的面子——”他轻拍了拍手,便有一侍女推门而入。
那侍女手上捧了一封信札,递呈给沈英后便躬身退下。
苏定春神情淡淡:“相爷要的东西,苏某已是给了。这年头诸事不易,若都能遂相爷今日所愿,想必对万蒲楼也好。”
沈英收起那信札,却不再多言,眉眼唇角,一丝笑意也无。他起了身,偏过头同傻站着的孟景春道:“走了。”
孟景春这才从两人对话中醒过神,猫着腰,埋头跟着沈英出了门。
夜色清美,出了万蒲楼,沈英却忽地转过身来,自袖中取出那信札,打开来借着廊檐下的灯笼光迅速看了一眼,又收起来交予孟景春,道:“这回御史台不过是要杀鸡儆猴,意不在赶尽杀绝。万蒲楼兑赌银亦有账目,这信札中是部分涉案官员名录,及何时在万蒲楼参过赌。你直接交予徐正达了事,若他还要你再去细查,切勿再应,只说该做的已做,查不到更多了,他亦不能将你如何。”
孟景春犹犹豫豫地接了过去。
沈英又道:“审官院归政事堂所辖,岁末考课均是由审官院来做,即便你得罪了徐正达,亦是没什么要紧的。”
孟景春闷着头反复琢磨,踯躅半晌,终是开口问道:“相爷方才与那东家所言的‘舍末保本’是指这信札上所列的涉案官吏是‘末’?那这本……又是什么?”
“此事牵涉太深,彻查起来对谁都不好,就算皇上亦是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不必深究。”
孟景春声音小如蚊蚋:“万蒲楼可是朝中有人撑腰?”
沈英不答。
孟景春又道:“又或者……是宫中某位贵人撑腰……。”
沈英立即就变了脸色:“此话千万勿再说。”
孟景春顿时牙根发紧,她已猜个八九不离十,早知万蒲楼有大后台,但她却从未敢想过这后台竟是宫中的人。是太子,还是二殿下?她不知沈英是站在哪边,亦不知这两位殿下平素是什么样的人,但却都是她不敢再得罪的。
先前因韩至清一案得罪了太子一方,现下想起来都心有余悸,她还没傻到再去犯第二次险。
然沈英所想却是,徐正达这只老狐狸将不知朝堂水深的孟景春丢来查这案,若她真查出个所以然来,恐怕连怎么消失掉的都不知道。
处理掉一个八品小吏,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但沈英不与她挑明这点,实在是想留住她那份热忱,不愿她对这朝堂太失望。
这热忱,是他有过,如今却只能深埋在心底,不知那是何模样的东西。
他看着眼前这人眉头紧蹙的认真模样,竟想要伸手去抱一抱她。不是只为护住她,亦是贪求她心中的那份赤忱与火热。多少年心倦意冷,此时他只求死灰复燃,枯木逢春。
孟景春抬了头,好似想明白了一般,又觉着眼下情境太过死寂尴尬,便乍然开口:“相爷先前摔得可还疼?”
她一说出口便觉着自己挑错了话题,沈英却已是抬起右手压了压脖颈左侧,轻轻皱眉,道:“仍有余痛,恐有淤青罢。”
孟景春昂着脖子瞧他那脖颈一眼,心下反应过来:摔的难道不是后背吗?按着脖子做什么?
沈英又道:“后背亦是疼得厉害,得回去上些药。”
孟景春“唔”了一声,支吾道:“那……下官不耽误相爷回去上药,这、便先告辞了。”
她说着便转过身去,然还没迈开步子,肩头便被沈英一把搭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