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景春忙说:“本来怕受凉的。”她又连忙催促道:“相爷快去睡罢,下官心里实在太过意不去了。”
沈英又看看她,这才走了。
孟景春铺完被子便和衣而睡,四下万籁阒寂,她很快便去会周公了。
沈英回到卧房再次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本来睡得就浅,被人吵醒再这么折腾一番,即便倦极,也很难入睡。
半夜忽打起雷来,须臾间便下起了大雨。沈英辗转反侧,终是从床榻上坐起来,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头痛得厉害。
他下了床,披了件外袍走到后院门口,轻轻推开门,混着水汽的夜风便瞬时涌了进来,有着惊人的凉意。屋内烛火被风吹得左摇右摆,光线明明暗暗,最后终是灭了。他置身这黑漆漆的雨夜之中,满世界只有雨声。
这已是在京城独居的第十一个年头。对身边的变化渐渐熟视无睹,好奇心即将消失殆尽,一切还是老样子。
雨势没有转小的意思,他头痛稍稍缓解,便关上了门,回屋重新点上灯,偏过头去便是书房,也不知那小子睡得如何。
沈英光着脚走进去,借着外面的昏昧灯光,却瞧见孟景春和衣趴在蔺草席上睡着,连毯子都不知被踹去了哪里,用来当褥子的棉被也皱在一旁。这是什么糟糕的睡相?!
沈英本想踹她起来,最终却只是俯身将地上那团皱巴巴的棉被铺好,又拖过那被踹到矮桌底下的薄毯子,犹豫了一下,轻手轻脚地将孟景春抱回到棉被上,再替她盖上毯子。当真是同个孩子一样,比他预料中还轻,这般小的人,又何必在朝中趟这浑水。
然沈英到底嫉妒这美好年纪,躺下便能入睡且能睡得同猪一样任凭打雷下雨都不醒,这时候想必将她丢进护城河她恐怕都醒不过来罢。
那日皇上问起说隔壁终有人来住,是否觉得热闹些?自然是的。不仅热闹了,竟还让他养成了坏习惯。每晚回来时都得瞧一瞧隔壁是否回来了,若是没有亮灯,便要想一想近来大理寺是否又接了什么大案子。
真是……
沈英直起身,不禁暗嘲,对别人上心便算了,竟对这样一个大理寺八品小吏上了心,当真是莫名其妙。
他正要出去,刚刚才转过身,孟景春翻了个身就又滚到蔺草席上了,他俯身又将她挪到棉被上,孟景春不知在做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忽地就伸手搭住了他的脚。
带着凉意的触感让沈英愣了一下,他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将孟景春的手从他脚踝上挪开,心中却是细细碎碎地起了一些波澜。触感柔软骨骼纤细,又有些凉,竟像是……女子的手。
他蓦地回过神,将孟景春颇不老实的两只手都裹进毯子里,瞧她仍是穿着一身累赘的官袍睡着,心想这小子真是古怪,官袍又不舒服,这如何能睡得着。空气中浮动着隐约酒气,嗅着教人有些迷醉,还当真是个酒鬼,也不知喝了多少。
屋外雨声依旧,沈英已没有了睡意,便自书架上取了本书,点了矮桌上的灯台,看书打发时间。
一支蜡烛燃至一半,外面的更鼓声已是响了。沈英自蔺草席上起身,屋子里清晰可闻的只有孟景春绵长又规律的呼吸声,这家伙仍不知世间岁月地酣睡着,后半夜竟睡得非常老实,再也没乱动过。
沈英揉了揉睛明穴,略觉酸痛,又俯身将矮桌上的灯台吹灭,搁下书走了出去。
洗漱整理一番,外面天仍旧暗着,他穿好朝服取过伞便出了门。
雨势渐小,天色渐明,孟景春醒来时头疼得厉害,大约是没有枕头,故而脖子也疼。再想想,似乎她做了些什么不大好的梦……她猛地坐起来,一看四周才想起来昨晚竟是到沈英这里借宿来了。
孟景春连忙爬起来,拍了拍官袍上睡出的褶子。屋外虽已天亮,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却还是昏昏暗暗的。孟景春赤着脚在书房里走来走去,想着要不要给沈英留个字条,言一番感谢之辞。
左思右想,她裁了张纸,很是节约地写了“蒙相爷招待,下官感激不尽”,便将其压在镇纸下。
之后又将被子叠好,端端正正放在矮桌旁,这才抱着毯子出了书房,穿上鞋子左右瞧了瞧,唉,这才似人住的地方嘛。
她开了门,一股阴惨惨的春末夏初味道漫布整个天地,让人打不起精神来。仔仔细细替沈英锁好门,她回到自己屋子,去后院洗了把脸,随后喊醒地上睡得乱七八糟的那四个家伙,到伙房拿了一盒子牡丹饼,便匆匆忙忙往衙门赶去。
徐正达上朝未归,衙门里连个头都没有,孟景春边吃着牡丹糕边誊昨日未写完的卷宗。她快吃完时,一个同僚凑上来,酸溜溜地道:“今日早上我去伙房咋没吃着牡丹糕啊,还说是给相爷留的,怎么的你也吃着啦?”
孟景春愣了一下,张口便是瞎话:“伙房的人说放久了便不好吃,这多下来的就被我要来了。”
“哦……。”同僚一副将信将疑的神情,“还以为是你住相爷隔壁,这才得了便宜呢。这么些天住下来,相爷隔壁住得舒心不?”
孟景春心说过得可不好了,她昨夜都开始做些不太好的实在说不出口的梦了。但她说出口却是:“与相爷不熟,无甚来往,住谁隔壁不是一样。”
同僚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见徐正达脸色极差,匆匆忙忙走了进来。孟景春一瞧,心说坏了,徐正达这模样铁定是摊上事了。
那同僚已是转过去埋头做事,孟景春亦是低头认真誊着手里的卷宗。
徐正达背着手将大堂看了一圈,末了说:“孟景春,出来一趟。”
孟景春心中哀嚎一声,搁下笔就跟着出去了。
到了走廊里,徐正达瞥了瞥四下,忽地止住步子,转过身来。孟景春脚下步子倏地停住,立在原地等着他发话。
徐正达瞧瞧她,没由来地问了一句:“算盘会打么?”
孟景春认为能者多劳,徐正达这般问定是有事要丢给她,可她实在不想接,便开口道:“不……。”
一个“会”字还没说得出口,徐正达阴惨惨的目光就投了过来。
孟景春又回道:“会一点儿。”
“不会也无妨,你脑子聪明,想必学得很快。”他顿了一顿,“能看懂账册么?”
至此,孟景春已明白无论她答会与不会都是没用的,因为徐正达已是铁了心地要扔一件事给她,且这事不会省心到哪里去。
孟景春便道:“徐大人想必有事交代,不妨直说,下官好好听着。”
徐正达瞧她伶俐至此,便也将话挑开了说:“计省有个案子要核审,事关重大不宜宣扬,我需找个副手。”
只需个副手?徐正达这回倒是有担待了,想来这事是硬压在他头上的,推也推不掉。
孟景春的话也往好听里说:“承蒙徐大人看得起,有事吩咐下官便是。”
徐正达便道:“计省户部司的人已是在等着了,你现下便收拾了东西去计省一趟。”
孟景春竟有些听不明白他的意思,到底是什么事情,要大理寺评事跑去计省待着,怎么说都不合规矩。
她暗吸一口气,低了头道:“下官知道了,这便过去。”她说罢便进去收拾了桌子,将剩下的几份案卷锁进矮柜里,提着书匣便往计省去了。
计省衙门与政事堂一般,皆是寻常人不易进的地方。政事堂乃宰相议政办公之处,中书门下若有争论,事务不能决者,入政事堂复议后上呈至皇帝裁定。计省亦是院深门高,下设三司,掌管举国税收、各地进贡及衣粮盐茶等事务,不得有丝毫疏忽差错。
两个衙门,仅一墙之隔。孟景春头一回过来,守门小吏问了好些话,最终遣了一人去里头寻度支主事出来。
孟景春便又在门外等了许久,一位姓杨的主事出来后,孟景春与他说自己是大理寺过来的,杨主事便同守门小吏打了招呼,带孟景春进去。
计省墙高路窄,一路清清冷冷让人生畏。杨主事走在前头,问她道:“事情的大概,徐少卿同你说了么?”
“还没有。”
杨主事不再说话,在前面不急不忙地走着,孟景春忽听得隔壁墙边传来的声音,便竖起耳朵听着。
隔壁一人说:“上回给你的安神药吃着也没用了?”
另一人却回:“老毛病了,吃不吃皆是一样。”
“还是多歇息才好,这般熬下去,身子会垮的。”
“我有数。”稳稳沉沉的声音。
聊天声越发小,孟景春再走了一阵,便听不见隔墙的声音了。她记性好,竟能听出其中一人是太医院张之青,另一个不仔细听也知道是谁。
沈英竟一直睡不好么?她想起昨日半夜跑去打搅他,也不知后来他睡得如何,心中不免有些歉疚。
本是阳关道,往前走着走着便是孤栈天梯,稍有不慎,摔下去便是粉身碎骨。想来,相爷也是极辛苦的。
孟景春低头跟着杨主事拐过了弯。高墙那边的张之青淡淡开口:“你独身太久,身旁连个知冷热的人都没有,别过得太敷衍了。”
沈英却也只浅浅回了一句:“知道了。”
张之青今日本是过来给门下省一位老臣诊病,瞧见沈英脸色差极便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沈英却仍旧是好似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有分寸的老样子。
张之青还有其他事,瞧他这模样,也只好暗自叹口气,正要作别时,沈英却忽然喊住他。
“还有事么?”
沈英虽还是一如往常的淡然神色,问出的话却令张之青心里咯噔了一下。沈英问他:“那一****替孟景春诊病,没有察觉其他异处么?”
张之青话到嘴边犹豫再三,回的是:“医者容不得失误,若不能确信,是不好乱说的。”
沈英神色有些微变化,却仍显得漠然。他道:“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