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内,每夜皇甫嵩、盖勋大营旁都会传来进攻的鼓角声,让守兵心惊胆战,昼夜难安。然而,却每每不过是我军虚张声势。
对于分散之敌,以精选之兵伺机歼其一部是最佳的选择,此中,虎贲校尉尹晏率领卸了重甲的轻骑兵神出鬼没般地偷袭敌营,取得很大战果。最热闹的一晚,任他连环营寨,处处设防,我军仍重创其远在百余里外的粮屯,一把火烧得天昏地暗,待次日黎明汉军去救,只剩下一地焦砾。
被激怒的皇甫嵩军连日攻城,企图趁我主力不在,偷袭得手。然而以李宣的头脑,岂会不做准备?当天汉军便丢下数千具尸体,含恨而退,追击后又取得很大战果。因此,这两日昼夜巡防并立下大功的射日校尉龚升赐自属骑十名,步五十,钱十五万。
直到这时我才真正领略到白夷族箭手的可怕。城下积殍遍地,多有被其族符号特别的竹箭洞穿的尸首,粗略数来,六成左右的功劳应为白夷箭兵,其中有数不清的敌人被一箭穿心,或者矢中面门,白夷箭兵的技艺之高,当真令人叹服。
“皇甫嵩来攻,实乃试探之举。”陪同我出城巡视的宣夫人如是道。
她乘坐在宽敞的牛车上,掀开小帘,叹息地望着远处烟雾冲天之处。惨烈的攻城战打了一天,傍晚时分,敌军稍退,尹晏便即请命,指挥甲骑开城冲突以扩大战果,此时追逐战应该结束了,而原本武功城西北面那几大块平整的田地被马匹胡乱践踏,又多遭火燎,眼见收成已无法保障。
我勒马停住,“军师何出此言?”
“皇甫嵩天明进攻,黄昏收兵,数度佯动,尚不知其具体兵力几何。如今尹将军去追,皇甫嵩整军迎之,虽败不乱。如果是攻城,怎会退得那么坚决?且攻城者不治器械,行止匆忙,更令人生疑。”
“有理,看来他求战之心是愈发急切啦!”我哈哈笑道,“西京那边,还要再多下点工夫,我怕董贼会提前率大军前来,那时要再冲不出这道包围圈,可就糗大了!”
李宣微笑道:“妾从未见过像将军这样的怪人。明明被敌军包围,反倒半分也不着急,还能笑得如此欢畅。”
我淡然道:“不笑难道还哭吗?希望冯延及时赶到,我军便可速离此处。宣夫人,明天一早我就带武锋营上路,你好自为之啊!”
李宣若有所思地放下窗帘,隔了半晌方传来声音道:
“将军请多保重!”
初平元年二月丙戌,疾驰往槐里方向去的我,收到洛阳荀攸的飞鸽传书。
消息说,正月末董卓以山东兵盛,欲迁都避之,乃大会公卿议,老贼道:“高祖定都关中十一代,光武帝都洛阳,于今也有十一代了!按《石包谶》的说法,应还都长安,以应天意。”
百官兢兢不敢言,唯吾妻兄杨彪道:“迁都改制,天下大事,故商王盘庚迁都亳城,殷民胥怨。昔关中遭王莽残破,故光武更都雒邑,历年已久,百姓安乐。今无故捐宗庙弃园陵,恐有惊动,必致糜沸之乱。《石包谶》妖邪之书,岂可信之!”
董卓道:“关中肥饶,故秦得并吞六国。且陇石材木自出,杜陵有武帝陶灶,并功营之,可使一朝而办。百姓何足与议!若有前却,我以大兵驱之,可令诣沧海!”
杨彪道:“天下动之至易,安之甚难,唯明公虑焉!”
董卓怒而作色道:“公欲阻国计邪?”彪不敢再言,太尉黄琬复道:“此国之大事,杨公之言得无可思?”
董卓愈发愤怒之际,司空荀爽见了,恐害杨彪等人,故从容言道:“相国岂乐此邪!山东兵起,非一日可禁,故当迁以图之,此秦、汉之势也。”
二月的第一日,亦即乙亥日,董卓以灾异为由,策免杨彪、黄琬,以光禄勋赵谦为太尉,太仆王允为司徒。城门校尉伍琼、督军校尉周毖极谏不应迁都,琼更奉荀爽之命,以进贤为名进行刺杀,不中,与毖共被斩。
伍琼字德瑜,灵帝中平年间我任北军中侯时,他时任五校之一的越骑校尉,与鲍鸿同僚。此人性格耿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据说,此人时着小铠,于朝服里挟佩刀见卓。语阕辞去,卓送至阁下,琼因出刀刺之,然董卓力大,急退得保,怒道:“卿欲反邪?”琼知其必死,叫道:“汝非吾君,吾非汝臣,何反之有?汝乱国篡主,罪盈恶大,今是吾死日,故来诛奸贼耳,恨不车裂汝于市朝以谢天下!”遂被杀。
伍、周等此时遭刑,叫我不能不为之心颤了。暗道:还好我并没有全军撤还,否则依董贼凶性,肯定要杀杨彪满门。
事实上,我猜想董卓是因皇甫嵩军突然对我实行了包围后,方才沾沾自喜的,他恐怕也没有想到我会奇兵突出,攻下武功、槐里吧?
果然,飞书中提及二月壬午,也就是我军大败孙奋的第四天,董卓复表杨彪、黄琬为光禄大夫,似乎又开始“亲重”起来。
有道是六月债来得快,我等秘密从槐里走入长安附近没几天,就传来李宣方面的捷报,言盖勋在她与冯延二部夹击下被击溃,皇甫嵩苦战突围,军逾渭水逃,溺死极多。而从洛阳来的诏命更急征此人为城门校尉,名义上是补伍琼的缺额,实则为董卓凶性萌动后赤裸裸的拘禁文书。
盖勋被同时征为议郎,他与嵩长史梁衍共会嵩道:“董卓寇掠京邑,废立从意,今征将军,盖以讨贼失利故也,必大则危祸,小则困辱。今及卓在洛阳,天子来西,以将军之众迎接至尊,奉令讨逆,征兵群帅,袁氏逼其东,将军迫其西,此成擒也!”
然而,皇甫嵩居然不敢违命,而准备乖乖地进京赴命。
梁衍见状,遂夤夜诣李宣降,言道:“予不甘为无知所害!”
皇甫嵩当之无愧是个政治庸才,不过骂他无知倒还显得冤枉了。他饱受清流士人的影响,决不可能像袁绍般,打着诛除恶首的旗号公然造反,此人除在军事上,其他方面一贯表现中庸,甚至可以说软弱。他的真正想法恐怕是:依老子这么大的名望,他也不至于吃了我吧?
董卓的确不会吃他,但会疯狂地蹂躏他。
我军从长安东越霸陵,其后到鸿门。
鸿门为当年楚汉战争时刘邦、项羽两雄相争一幕的重要历史地区,其背临戏水,左骊山,右漕渠,在京兆尹新丰县城东。
当年项羽军四十万屯斯处,呼刘邦问罪,张牙舞爪,何等威风!可惜,他跟皇甫嵩犯有同样的毛病,在关键时刻喜欢软一把,结果放虎归山,终致己败。
我记得很清楚,灵帝末年曾诏董卓以其部归皇甫嵩统率,卓不从,这其实是个大好机会。董卓意气用事,而那时皇甫嵩手里正握有西征的大军数万,趁此斩之,可兵不血刃收权于囊。果若如此,这时候洋洋得意的人哪里还会是董卓?更说不定,皇甫嵩还可以做个大大的功臣,名垂千古呢!
过新丰、霸上,武锋营甲士皆小心翼翼,士掩器械、将摘顶缨,不过看起来长安营已忌惮了我军威势,故而龟缩城中设防,城外倒很少顾及。即使有小部哨探,亦被我军提前发觉,从容除去。
我弃马登车,除卢横、韦搴相随之外,名医华佗、其徒吴普与十数名女婢也夹杂队中。
鸿门北去十余里,便是渭水。此际春寒犹盛,河边的枯败根枝上,依然结着薄冰,几日前那场喜雨后,随处可见远方点点碧色,然正合了“草色遥看近却无”之要意,尚未萎烂的枯草败叶,在春天召唤下似乎发出了新的生命,而浓重的水汽和混着湿泥腐土的醇味,更让人感觉隆冬已经远去。
韦搴道:“主公,‘颜商’河南张奋的‘牡丹舸’到了!”
我缓缓颔首,抬眼往远处河面望去。原来按照我的部署,河南、陈留、颍川诸郡“颜商”已大体撤离完毕,少数留下的也即撤去私兵,不再按“颜商”标准配给各种优惠。
然而,却仍有些商贾通过上上下下的各种关系,千方百计地削尖脑袋钻入“颜商”的阵营里来。他们有的是一方豪族、势力庞大,有的家财万贯、僮马千数,本着生意人的精明老练,他们虽非常配合地交出了家兵与年贡,却仍能或多或少地享受到我给予“颜商”才有的某种特权,如盐类产品的优惠价等等。
张奋即是如此的一个商人。其人与河南、颍川两郡士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宗门官宦比比,在畿辅地面很吃得开。他擅长木材经营,曾有利用从峄醴地区伐得的木材进贡皇家而受朝廷彰奖的事情。
“牡丹舸”是种弧底大船,漆以赤舷红桅,连舱艨窗皮亦染丹朱,故名。每艘的载量约四百人,造价昂贵。北方少有巨舟,因而船行渭水,色彩艶美,引起了诸多武锋营兵将的好奇观望。
张奋姿容俊美,风度翩翩,连我见了都惊动不已,大叹弗如之下竟还生出些妒忌之念。其人衣彩饰锦,珠冠金带,佩玉含香,连脚上的鞋亦是丝织精品,饶是初春浓寒,手中已自把玩一扇,唇角扬笑,让人只觉得连“牡丹舸”都要为之失色。
“属下中牟张奋,字士昭,参见舞阳侯!”
他礼仪有致,让人不免兴起一种好感,我笑笑道:“请起,在外勿需如此俗礼,也免得让人看出什么,就以兄弟相称罢。”
张奋起身,揖礼道:“是!”
“晚到了几天,累张兄久等了。这几日董贼有动静吗?”
张奋忙道不敢,“董卓命人告示百姓,准备迁都长安,如今畿辅一带人心惶惶,多有流民东往豫、兖,西往益、凉方向逃亡。”
我命令武锋营校尉,阳都人焦则领军三百登一舟,卢横等自与我在另一舟上。张奋早已备好酒席,婉拒不得,只好故作欣然地赴宴。
原本张奋初见我时,还稍有拘束,之后彼此畅谈饮宴,反倒言笑不羁了。他讲起董卓乘乱而起,州郡震恐之事,后提到中牟县令杨原,笑道:“属下有好友姓任名峻,字伯达,深谙政事,杨大人以董卓扰乱朝廷,欲弃官避走,伯达说之曰:‘董卓首乱,天下莫不侧目,然而未有先发者,非无其心也,势未敢耳。明府若能倡之,必有和者。’杨大人问其故,伯达曰:‘今关东有十余县,能胜兵者不减万人,若权行河南尹事,总而用之,无不济矣。’杨大人遵其计,以为主簿,故能聚兵坚守。如今将军一到,恐怕董卓老贼授首之日不远矣!”
我摇了摇头,笑道:“张兄还不知罢,我可差点在扶风打了败仗!”言罢将羌族联军压境,皇甫嵩、盖勋以大兵围我之事简要说了,只听得他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么说来,那匹夫还要再多活些日子了!”张奋击股叹道,“此人不除,国之大害!闻说张邈、张超等会于酸枣,广陵臧洪为表誓盟,其辞气慷慨,涕泣横下,闻其言者,虽卒伍厮养,莫不激扬,人思致节,更遥推袁勃海为盟主,引动海内震荡!然而伯达却似乎并不看好他们,故劝阻了杨大人的投效之意。”
我点点头道:“汝友眼光甚好,尤能预见,也算是个不错的才俊啦!有他在彼,相信河南可尚保太平。”
张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就算太平,也没多少日子了,眼下关东联军各自起兵,董卓为保权位,势必来讨,河南乃锋锐所指,安能幸免?”他深深叹息,“将军令三辅两河兖豫‘颜商’移地迁徙避害,真是深谋远虑之举!”
我暗中一笑,忖道此人倒不失为商贾中佼佼者,难怪王据如此看重此人。在移徙令发出后,我次年又拨还他武卒六百,仍给予盐铁木材等货物的优惠。
在水上摇摆数日,二月辛卯,“牡丹舸”在小平津关前停留。
河内太守王匡屯兵北岸,隐隐有鼓声传来,突张河外的营辕哨堡,俨然有队队强弩,夹承关隘,如临大敌。
然而,从小道登北芒山南眺,最近一直没有得到洛阳消息的我,心情终于由不安扩大到恐惧。
洛阳城此时黑烟冲天,整座城池上空宛如乌云笼罩!零零散散的民众,顺着官道为士兵的马鞭驱逐出都城界域,像牲口一样赶着往西面而去。不时地,可以看见饿鹰游鹫,盘旋于城上,仿佛预示着其下有累累的尸骨一般。
我心往下沉,心知董卓已然动手了!徙都长安,是他既定的军事政策,为此,即便杀光关中所有的人,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包括卢横在内,所有的人都骚动起来。
“全军原地待命。卢横,速速派遣精锐探察情况——”
我捏紧了拳头道。
背后传来卢横强自压抑的声音,“遵命,末将立刻交代下去!”
张奋怆然道:“董贼果真是毒辣无比!他竟然敢焚烧京城,强迁百姓……我的从兄从弟都在京里啊——苍天有眼,不要放过这个畜牲哪!”
韦搴在旁道:“主公,董卓手握天下生杀予夺之权,肆虐任为,手段之残暴,令人发指!如今,袁绍等兵进洛阳除此民害,应是易如反掌。主公不若隐伏京外,静候联军进攻的消息。”
我摇了摇头,道:“我们不能无休止地等下去,且看看罢。”
入暮,诸哨卒纷纷回报,卢横上前禀道:“主公,董卓议定迁都后,皇帝车驾于丁亥日西迁,百姓相随。此后董贼命悉烧宫庙、官府、居家,从京郊百里内,无复鸡犬。又收诸富室,没入其财物,加罪诛之,洛阳城下死者无数,尸骸相望,仿佛阴冥地府一般!”
张奋惊呼起来,而一干武锋营兵卒虽然面色苍白,却兀自能够把持得住,抿嘴矗立着不言。
我看了他一眼,咬牙道:“董贼还在洛阳吗?”
卢横道:“此人引兵留屯城西,使吕布发诸帝陵及公卿之冢墓,收其珍宝,徐荣、李傕、郭汜、胡轸、牛辅等,张牙为恶,现已各引精兵塞洛阳东郊,妄图阻御关东。”
可以想象,在这个时代公然焚烧宗庙、发掘帝陵是什么样的罪名。作为祖宗遗存的庙宇、陵寝也被粗暴践踏,这已经不是一般凶逆之人可以做得到的,这完全是丧心病狂、不计后果的疯子所为。
“探查到董贼居处了吗?”我冷冷地道。
卢横微微躬身,眼中精芒暴涨,“董贼在毕圭苑,该处驻兵三千,骑将华雄为督,其左有显阳苑军万人,其右上林苑军万五千人,遥相呼应,偷袭的可能……不大!”
我勉强压住翻动的心情,缓缓地长叹了口气,暗道:就算为战士性命计,也不应该莽撞行事!挥了挥手,我切齿道:“董贼如此妄为,难道袁绍等竟然只能坐视其败吗?他们还是不是汉家之臣?”
韦搴慌忙道:“主公息怒!在下以为,如今我等该从速派遣勇士联络酸枣义军,晓之以理,动之以利,促其西出。
不然,待其士气渐沮,而董贼坐大后,再战更有诸多不利!”
我怒道:“袁绍小儿,传檄苛詈,迟疑后进,虽有高名,亡无日矣!”
待怒气渐息之时,张奋先提出拔军往河南地界,与任峻相合,其后再作打算的建议。我心道:董贼徙令下达,洛阳已是一片死寂,可怜新儿不知投往何处了,她一个女孩儿家,又怎能斗得过穷凶极恶的贼兵呢?上天定要保佑她无事啊!我心中郁闷纠结,不免扼腕。
卢横知我心意,轻声劝道:“主公,杨新小姐或许会先期往拜荀、杨,那时他们必可保之无恙。况且今上车驾西迁,董贼并不在其中,至不济小姐也该随百姓而去。主公可飞书冯将军,请他与二位夫人商议后再定下营救之事。”
“冯延一贯谨慎,此事唯有托他了!”想不出别的办法,我也只能照此安排,痛苦地沉默了半晌,我摇了摇头,咬牙道:“先赴河南罢,也该将华先生送往曹兄那边了……”
再次接到李宣的讯息时,我正在挥军奔袭敖仓的路上。
敖仓在河南尹成皋县东,其南为荥阳,汴渠绕其北。敖仓自古以囤积粮草给募关中而闻名,自商周时期便发挥着重要作用。如今,董卓命令中郎将徐荣、玄?二人率精兵三万往攻酸枣,出于对搜集军粮的考虑,其军已折转东北,攻下荥阳,守河南尹杨原无法抵挡,只得还军中牟。
李宣的报告上说,其军在西海截住白马、钟羌军数万,袭之。格累已然失守,许翼突围与其军合。两军正疾奔积石山羌军主营,取围魏救赵之策。
另,司马恭前军被欣格击败,幸得小清返,授计游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