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他年纪已是三十出头,下颌须髯飘飘,不由喟叹起来:若是曹操再年轻一些,说不准还真能统一天下呢。我双目一瞪,道:“阁下年在我上,却是整日射猎洗澡,无所事事。难道不知光阴为贵,生命有如白驹过隙,一晃即逝吗?”
我见他若有所思,慌忙拜谒的样子,淡淡一笑,“然曹兄不知吾谁,却如此执礼,总算是我还没看错人哪!”便直向前走,拉住他的手。
曹操一头雾水,慌忙赔笑,“孟德眼拙,竟然不识足下,真是惭愧。”
我语带双关地道:“君不识我,我却识君。南阳何颙、弘农杨彪,河南郑太,颍川荀爽,荀攸,皆是吾友,曹公未免太目中无人了罢?”
曹操闻言大感震动,冥思苦想。我笑道:“先进去再说。我一到谯县,便先来拜望阁下,连饭还没来得及吃呢。”
曹操连忙道:“失礼失礼!孟德略备酒菜,请足下不吝笑纳。”
我随意点点头,又似想起什么,道:“我还有家眷在外,都想与曹兄一见。不知阁下会否介意?”
曹操虽是惊讶,但他总算识趣,立即派人去府外接人。
隔了不久,当我端坐上首吃喝,而他却在下首作陪之时,小清、新儿跨进厅来,深深向我们施礼。
见到小清,曹操不禁呆了一呆,神情凝住,极是惊讶。
我暗暗好笑,道:“曹兄可知小弟是谁了?”
曹操赶忙将眼光投向地面,老老实实地抱拳道:“孟德猜度半晌,仍未敢断定,这……还请尊驾赐告!”
我见小清在此,也安下心来,轻声道:“在下金城颜鹰!”
曹操大惊失色,愣了半晌,迅速起身,先将窗、门掩上,这才跪拜座前,连连叩首,压低了嗓门颤声道:“操不知虎骑大将军驾到,罪该万死!失礼之处,还请将军见谅。”
我哈哈道:“颜鹰今是待罪之身,曹兄不擒我见官,我已是很感激了,安敢以‘虎骑’之名相称啊?”
曹操恭谨地拜道:“将军智计才干、军政谋略,都是操十分景仰的。如今汉室危倾,大人举旗诛宦,深得天下人之心。操常恨不能追随大人左右,给力驱策。”又一扫刚才疑忌之态,恭问小清道:“夫人定是安国长公主殿下了?”
小清微微点头,露出襟侧赤绶。曹操不敢正视,乃以官礼长拜、叩首,“公主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操乃禁锢之人,得见殿下玉容,何其幸也!”
小清笑道:“不必过谦。夫君常提起阁下,称汝有伟向奇才,能堪大用。今日一见,果然识见不凡。”又看了杨新一眼,“此乃将军弟妹。新儿,来见过曹先生。”
新儿行礼,曹操连称不敢当。这一番话,说得他面无人色,恐怕夸到极处,令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了。我见他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笑起来,“曹兄不必过于拘礼,我只是来与你讨论讨论国事、政事,随便聊聊,并非是来兴师讨罪的。”
这番玩笑话显然令他放松下来,连连允诺。小清笑道:
“那我们先下去了,你们慢慢说罢。”
曹操小心翼翼地道:“不知将军从何听说孟德之名。在下职微权轻,何足为杨公、荀公所道!”
我自然不敢说我早知你是什么人,哈哈一笑,道:“为人固然要有自知之明,但亦不可太过谦。物极必反,过犹不及啊。依汝之才,岂止小小都尉或县令?我听闻你在北部尉治上,就曾不避亲疏,与天子宠宦蹇硕为难,不知可有此事?”
曹操脸一红道:“都是士人抬爱之说。当年洛阳秩乱,故而孟德制五色棒悬在衙署门前,凡逾律者皆棒杀。恰蹇硕族叔违令夜行,孟德因此杀一儆百。”
两汉都城内分为宫城、民居两大块。民众住所,则以土墙设大“方”,每方住八十至百余户。方与方之间的围墙构成了街、巷,每方有一两个出口,都有士卒站岗。城中之集,亦有墙垣,入口有步兵维护治安。古代是人权薄弱的时代,到了晚上,人们是不准私自离开所居之“方”,在街、巷上行走的。一到暮后,方外即有士兵巡逻。按汉律,只有列侯、食万户以上者,其官邸才可以临街设门,此外任何人违令,都要处以严苛刑罚。
曹操杀了蹇硕叔父之后,据说京畿立马“治安整肃”。
然而宦官们却怀恨在心,把曹操明升暗降,调任外地县令。
不过曹氏到底不比其他人:其祖曹腾亦宦官,历任四帝,权高位重。其父曹嵩以一亿钱买了太尉职,家道富足,可足以为凭。就靠着这些特权,在黄巾起义后,曹操又迅速升迁为骑都尉,带兵讨颍川黄巾,并与皇甫嵩联手,歼敌万余,立下大功。
其不得意之处在于他与宦官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曹操不比常人,他看清了宦官专权的后果,并且努力与之划清界限。此后他拜济南相,于郡中大开杀戒,处决了许多宦官亲眷、门下,激起阉党的不满。而曹操又屡屡上书支持清议,在朝廷上与为非作歹的权贵唱对台戏,更加惹怒贵胄。在看到这一切努力都难有结果之后,曹操果断辞职,隐退乡里。此举实际上跟避难没什么不同。
我颔首道:“曹兄做得对呀!想我初起之时,不得不依附阉党,为其膀臂。但宦人居于深宫,不明世道,荒淫无度,祸乱朝纲,作威作福,大兴冤狱,其无道尤甚于外戚。
想梁冀当权,亦不似如今四方云涌、危如累卵之态呀!曹兄若再与阉寺为伍,恐怕天下人的矛头……哼哼,都会指到你的头上!”
曹操惊出冷汗来,不由自主地伸手轻拭额角,“颜公之言,令孟德茅塞顿开。正是因此,吾才勾连党徒,欲诛阉人,为天下除此害也。”说着,又复趋步座前,大礼跪拜,“孟德愚钝,还望将军多多赐教!”
看来我的话多少打动了他。曹操耳不聋,自然知道我曾经跟张让勾结在一起的事。不过后来我上书朝廷,借故太仆张延之事大骂阉人,分明与其分道扬镳,博得了不小的“虚名”。曹操却不比我,他乃“阉党遗丑”,怎样都甩不掉这条尾巴,故此虽一直与清流名士交往,却是处处受气,不得重视。
我扶起他,笑道:“与宦人勾结,固然春风得意,官运亨通,但却失天下人之心。若谋诛宦官,则可得清名,为天下人所瞩。曹兄是聪明人,孰优孰劣,难道还比较不出来吗?”
曹操以手拍额,哎呀一声,“此即吾数载所虑,盘桓不去,却被将军一语道破!孟德虽生宦门,却非欲以之为阶。
如今阉党构恶、制乱社稷,吾当绝诸宦所望,俟时而破之。
公道天下,天下公道!”
我微笑起来,心道:曹操原是宦官集团的人物,只要他跟着阉人,很快就能出人头地,说不定现在也位列九卿啦!
可是他能够毅然放弃眼前的利益,顺应潮流,甚至甘心忍受暂时的痛苦,的确是个高瞻远瞩的豪杰!
“曹兄不惧权势,虽是对付阉党,但也得罪了不少大族。当前形势,不宜树敌太多,而应将主要矛头对准宦人。
朝廷大兴党锢,诏行天下,调举国人力、财力、物力,搜捕有德之士,而致世道黑白颠倒、道德败坏,此乃无可奈何之事。曹兄目下无权,不要去触动这些腐朽。此时倒应该向袁本初学学,他不是你的好友吗?”
曹操连连点头,赞道:“大人之言孟德闻所未闻,但想来确是如此。”又听我提及袁绍,叹了口气,“袁氏权倾天下,向为国之所望。孟德却是出身寒微,为人鄙薄,又怎能与之相提并论哪!”
他自惭形秽也是不无道理的。此时若将曹操与袁绍相比,确无可比之处。袁氏四世五公,其高祖袁安,章帝时至司徒,生蜀郡太守袁京。京弟袁敞为司空。京子袁汤,太尉。汤四子,长子袁平,次子袁成,左中郎将,俱早卒。成弟袁逢,逢弟袁隗,皆为公。官大资深,门生属吏遍天下。
曹氏虽富,却属宦支,亦在寒门,根本无法归入名家之列。
袁绍貌姿威容,一表人才,英雄相也。曹操则从小飞鹰走狗,放荡不羁,不受礼束,为人鄙薄。袁绍广结党徒,许颙、郑太等,皆为其友,豪侠死士无数。曹操要不是努力表现正直,甭说交友,谁也懒得理他。
如此看来,若干年后曹操打赢袁绍根本就是个奇迹。怪不得曹操发迹后以“三牢”之礼祭祀故太尉桥玄。桥玄曾非常器重他,并以自己妻子相托,可谓识人。曹操非常感激他,或许是他第一个激发出曹操的自信也未必。
我笑而不答,避开了这个故事。他见我这般模样,似乎想通了点什么,叹道:“却不知将军为何对孟德如此看重?
想将军指挥奇兵,屡击强敌,纵横疆场,无可与匹,操不过才小小一县令尔。”
“曹兄日后不可量也!”我哈哈大笑,“不必忧虑,时机很快就会到来!”
整整一天,我都在与他畅谈。晚上他又向我请教兵法、战法,对我可谓敬佩之至。我见他每每欲言又止,便知其意,笑道:“汝有何言,但说无妨。我颜鹰是直爽之人,不喜欢别人吞吞吐吐的。”
曹操大喜,叩拜道:“孟德欲拜将军为师,但职位卑小……”
我打断他的话,笑道:“曹兄这话就说得不对了,拜师何谈地位呢?子曰:‘三人行,必有吾师。’才略有短长,互相请教,亦可称师、徒。”又不禁莞尔,“你要真拜我为师,我还比你小几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