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李想意料的事情不止一件,正月里,他去余相公家做客,却看到余相公家里的下人正在忙忙碌碌收拾东西,一问,余相公居然打了辞职报告,而且官家已经应允了,如今一家子收拾行装,就等着天气暖一点,就要一起回福建了。
李想很惊讶,余老相公虽然年纪大了些,可精神一直很好,而且在政治上也蛮有雄心的,上个月闲聊的时候还曾跟他提起对一些国家大政的想法呢,怎么这才几天功夫,就忽然辞职不干了?
余老相公比腊月的时候苍老了很多,李想忍不住问他,余老相公道:“我一辈子圆滑,临老临老,总忍不住想为家乡父老做点好事儿,积点德,结果……算了算了,我一辈子起起落落。如今能以宰相的身份致仕已经很不错了!再拖下去,早晚会被官家贬到个穷乡僻壤,那是何苦呢!”
原来年前余老相公因为深感家乡福建赋税日重,向道君皇帝进贡的花果数量一年高过一年,且官吏趁机扰民,忍不住向道君皇帝进谏:“福建以取花果扰民”,道君皇帝当时倒是同意了把贡品数量降下去一些,可是对余深的态度也冷淡下来。
“冰冻千尺,非一日之寒……”余老相公苦笑道:“前年官家听了王将明的话,执意联金伐辽,我当时就不同意来着……那会儿我就知道,官家不高兴,他一心要恢复燕云十六州,在青史上留名,王将明也不过是看透了这一点,才敢出这样的主意!官家打定了主意,岂是别人劝的了的?我呢,偏偏就看不透,等我明白过来,官家早就记上了我。这次就更不要说了,花果这些东西,官家喜欢得很,我非要他减了……”
李想眼圈有些湿润,他在开封呆的久了,知道余老相公的名声并不算很好,他因为与蔡京要好,当日由蔡京引荐才得重用,这一点很让一些人鄙视,又因他性喜奢华,所以没少被人非议。比如赵思诚虽然那日逼着李想去给老人家还腰带,可后来发现李想跟余老相公来往渐多,却专门提醒他不要与余老相公走得太近,他虽位高权重,名声却不好,李想总跟他混在一起,会让很多人看不惯。
可便是余老相公是被蔡京引荐的又怎么样呢?便是他性喜奢华又怎么样呢?他作为一个官员,作为一个宰相,真的很称职:他从未与蔡京一党沆瀣一气,而有着自己的政治见解,也保持着自己的良心。中国官员自古以来都有着极强的乡土观念,可掏出自己的俸禄,替家乡缴纳丁钱而不是求皇帝减免的官员有几个?别人做的是顺水人情,唯有他,为国家,家乡全都考虑到了,损失的唯有自己的财产而已——他的家乡范围是多大呢?免除的丁钱有多久呢?——整个福建,二百年的丁钱,他以一己之力全都承担了下来!虽福建人口少,丁钱不算重,可二百年,即使是宋朝宰相俸禄极高,怕也把他半辈子的俸禄掏干了。余老相公曾开玩笑说自己吃软饭,全靠余老夫人养活,便是因为这个缘故。
来到宋朝的时间越长,李想越不愿意用从历史书上学到的那点东西来看历史人物。譬如童贯,史书上真的没用几个好词儿来形容他,这家伙简直就是臭名昭著了!可李想来到开封,岳飞进了禁军以后,从他那里打听到的关于童贯的故事,与他学到的历史说的简直不是一个人!这家伙确实没少干坏事儿,打仗的本事也不怎么样,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在军中的名声不是一般的好,童贯领兵,从来都勇于承担责任,不推诿不躲闪,在他手底下绝对不用担心打败仗当替罪羊什么的。手下的将领死了,未成年的孩子没人照顾,他就接到身边代为教养——这年月吃军粮本就是提着脑袋过日子,自己死了不怕,可留下老婆孩子谁照顾?所以像童贯这样够义气的上司,那个下级不喜欢呢?便是奸臣,也得有做奸臣的魅力,不然想做奸臣都没机会。
李想不知不觉又走神了,忽然听到余老相公轻声叹息:“原本我不想退,想着官家总要给我个面子,便是想赶我走,也能再差也能让我领着个好头衔外放到地方去,那样倒也不错,可那日听你说,人生如棋局,输就是输赢就是赢,遮遮掩掩的要那个意境有个什么意思,是掩耳盗铃罢了,说到底还是输,干干脆脆的才痛快!忽然就觉得死要那点面子干什么呢?早晚让官家彻底厌了,再丢官罢职多难看。人啊,年纪大了,在高位呆的久了,有时候反而容易看不透,身边的人呢,顾及我的面子,也不肯往深里讲,反倒是你一语惊醒梦中人,官家已经讨厌我了,何必再赖着不走呢?真要被一步一步的降下去,那可真是任人揉搓,里子面子都没了,痛快点好,痛快点好啊!”
李想目瞪口呆,他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自己的行为促成了老人家致仕的决心。这段历史他并不算十分熟悉,余老相公的名字,他穿越前听都没听说过!他并不知道历史上的余深确实像老人家自己猜测的那样,因直谏被道君皇帝厌弃,先被赶到外地,然后又被人借着弹劾蔡京父子的由头各种株连,不得不以一种很不体面的方式请求致仕。急流勇退谓之知机,而真到了那个份上再去乞骸骨,真的就太过仓皇了。如今的余深,因为他的介入,虽然看似提前告别了权力核心,却难得的赢得了更多人的尊重——他是因为直谏而不容于官家才不得不提前致仕的,对于一个有过黑历史的官员来说,这个收尾方式,很体面。
离别总是痛苦的,余老相公的家乡在福建,对于交通不便的古代来说,七十二岁的余深与京城的大部分人的告别,恐怕都是永别了。
李想心里十分难受,他觉得要不是自己嘴欠,说不准老人家不至于这么早就告老还乡……可看看余老妇人兴高采烈的拿了一堆的衣料首饰到处的分发,这种离愁别绪又被冲散了。
“李大郎,过来过来,你也给你家那些小娘子挑些合用的,好多都是老样式了,不稀罕的话就熔了重新打!”
李想囧囧有神的被抱了两只匣子:“老夫人,您也不给您闺女留点嫁妆啊!”
余老夫人嗤道:“我闺女都当婆婆了,留个什么嫁妆,你快去把你家的胭脂盒子给我拿两箱子来,我这几天迎来送往经常要送礼物,你家的东西还算新奇——呲什么牙,我照市价买!”
李想忙道:“我直接拿来,不值几个钱的东西……”
余老夫人道:“我掏钱买东西送人那是我的心意,白拿你的东西算怎么回事儿?对了还有你铺子里的纸,也给我拉两车过来,回福建也用得。算了算了,把你店里那位欧……算了,还是把你家那位杜十一娘叫来,我跟她商量着要哪些种类,你这糊涂样子,问了也白问!”
李想泪奔,他如今真是出名的不操心!大家都知道谈生意找欧温仪,人情往来账目核算之类的事情找杜十一娘,领钱去找小桃……李大官人奇懒无比,有福无比,大事小情有一群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操心,他只管享受就好了。矮油,中个状元榜下择婿算神马啊!有本事你像李大官人那样家里莺莺燕燕养一群,各个都有看家的本事啊……
十一娘第二天来到了余府,前阵子她就来过这里几次,因为余老夫人很想问她打听一下到底怎么赢的余老相公。后来混熟了,十一娘跑到李想那里把腰带要了回来:“那是余老夫人亲手做的,老人家年纪大了,动一次针线不容易,还是换回去吧!阿郎,回头我再给你做条新的给你。”
李想当时真是哭笑不得,他本来就想还的,只是余老相公太倔了,没法还而已。怎么换了杜十一娘,轻轻松松就让老人家收下了?
杜十一娘挑了各色纸品跟化妆品,拉了许多给余府送去,象征性的收了五百贯——刚好是个成本价。“阿郎,余老相公毕竟不是赵先生跟李娘子,你若不收钱,人家只会别扭……这样收一点儿钱,大家脸上都好看。”
人际交往方面,李想已经努力在学了,可是还是各种的不足。他习惯于直白的表现自己的感情,所以这样的事情他总是把握不好分寸。欧温仪更擅长做生意,韩桂花是个棒槌,苗玉奴是典型的小家碧玉,所以这类的事儿不知不觉都交到了杜十一娘手里。
“十一娘,让你费心了,这些零碎事儿总是让你打理,太辛苦了。”这话,李想说的真心实意。
杜十一娘却并不当回事儿:“等咱们的店开起来就好了,以后这些事儿,除了特别亲近的人家,都有柳娘子来做,我也就能松松手了。”
这边余老相公还没离京,那边李想却接到了个大人物。
“纸甲?纸也可以做盔甲么?这也太不把前线兵士的性命当回事儿了吧!”李想差点跳起来,恨不得摇着岳飞的肩膀说话:“五哥!你怎么能让我造这个东西呢?这不是坑人么!”
岳飞十分无奈的伸手把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的李想按了下去:“大哥,你急什么?你先看看这个!”
岳飞说着,把桌上的大包裹拆了开来:“大哥看看,这是淮南州军造的步兵铠。”
李想定睛一看,眼前是一幅铠甲,他愣了一下:“五哥,这东西是什么做的?”铠甲是一寸见方的不规则的块状叶片组成的,每个叶片上都有四个钉子。叶片的颜色很不错,古铜色,仔细看来却没有金属的光泽感。“这是什么东西刷了漆?”
岳飞微微一笑:“大哥拿起来看看!”
李想伸出两手往起一抱,发现这套铠甲比他想象的轻了很多。他重新放下铠甲,凑到近处仔细观察,发现叶片虽然刷了漆,但依然能看出下面的纹路“这是绢布?还是麻布?”有细细的观察了一下,把足有一寸多厚的甲片翻了过来,忍不住惊呼道:“这是纸做的!”
岳飞微笑不语,在一边看着李想十分兴奋的上蹿下跳:“竟然真的是纸做的,天,这种韧性,单层就赶得上无纺布了!层层叠加的话,再加上布制的表面,钉子的加固!远距离防穿透的能力恐怕要比一般的铁质轻甲还要好!”
李想恨不得立刻把这幅纸甲拆开来看:“很不错的想法,非常不错!这应该是经过反复捶压叠加到一起的,韧性很好……嗯,防水……这种工艺做出来的话,遇水只会越发的厚重结实!”李想赞叹道:“发明这种东西的人,简直是个天才!这东西成本比铁甲低多了,但是只要制作工艺过关,实用性会比普通的铁甲更好,轻快,不容易生锈。嗯,这个漆面很不错,防水性应该很好。虽然遇水更结实,但是也会减少使用寿命,这个涂层做的很好,很好,太棒了!”
李想说着说着,已经忘了岳飞还在一边了,伸手就开始拆卸盔甲。岳飞静静地看着,他早就知道李想这个脾气,所以并不插嘴,只是看李想拆卸困难的时候才拿出了随身的匕首帮他拆卸。
“铁钉的防锈层做的也很不错!”李想越看越欣赏:“这么一套纸甲,虽然物料成本不高,但人工成本算下来,怕比铁甲还要贵吧!”
岳飞微微一笑:“步兵司的士兵穿的铁甲,一套四十贯……而这种纸甲,前年禁军定了两万套,花了一百五十五万贯……”
李想略一忖度:“这个价钱是大批量的批发价的话,倒也差不多!我慢慢研究,说不准还真能弄出更好地。只是五哥,我的纸坊就那么点儿地方,哪里造的了多少?”
岳飞微微一笑:“我就没准备让大哥你造多少!南方前阵子变乱,江南州军造纸甲的工坊被烧了,里头的几位最好的工匠不知去向,怕是已经不在人世了。淮南那边的工坊偏又被水淹了,百十号人都被冲走了,找回来的没几个……如今战事不断,哪里缺的了这些东西?可是谁又会造呢?开封这边的几个工匠弄出来的东西跟那两个地方造的不能比!而且纸甲要想便宜,直接用陈年的账册,没用的旧书废纸来造最省了,哪个地方比开封的这些东西更多?开封跟周边州县,随便扫扫就够造个一二十万具纸甲了!大哥,我想,这个东西你最擅长了,若有时间研究一下,不用超出这个,只要能造出差不多的东西,把方法交上去,以后朝廷能在开封附近建个纸甲工坊……若有心思的话,别的不说,凭着这个功劳,再上下活动一下,想在工部讨个七品员外郎做做,还是不成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