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终归是梦,现实还是把它打回了原形。当我向父亲说出要一双运动鞋的时候,他显得很尴尬,他说他没带闲钱来,他支支吾吾地说对不起。“只要你球打得好,同学们就会给你鼓掌的,谁会在乎你穿什么鞋子呢?”父亲自己都觉得这个安慰有些牵强,所以说的时候声音很小,仿佛自言自语一般。
我哭了,当着父亲的面。其实我完全能预料到那样的结果,父母是没有闲钱买这些奢侈品的。但我还是哭了,哭得很委屈。父亲站在那里,不停地搓着两只手,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显得手足无措。没和父亲说再见,我扭头就回学校去了。
运动鞋的梦想从此彻底破灭了。我想我不能在全校的同学面前丢丑,不能让所有的人都因为我的那双布鞋而笑话我,我决定退出篮球队。老师找到我,要我说出退出的理由,我支支吾吾地说,只想抓紧时间学习。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我是多么想在篮球场上奔跑啊!
就在比赛的前一天,门卫打电话过来,说有人找我。我在校门口看到了父亲,他的手里拎着一双崭新的运动鞋,耀眼的白,让我睁不开眼睛。我以为自己仍然在梦中,直到父亲催促我穿上试试的时候,我才敢确定这是真的。尽管不是名牌,但足以令我爱不释手,它真漂亮,我愿意叫它“白色天使”。我忍不住问父亲,怎么舍得花钱买了它?
父亲说,自从那天听了我的心愿之后,他就忍不住去了商场,打听那些运动鞋的价钱,准备回家取钱给我买。可是每一双鞋的价钱都让父亲倒吸一口凉气。在柜台前,他盯着那些好看的运动鞋看,其实是在看他儿子的心愿。正巧人家在搬货,嫌父亲挡道,就一个劲地往边上撵父亲。父亲是个干活的人,看不惯他们干活的样子,像小孩子们过家家一样。他忍不住替他们搬起货物来,以一当仨。搬完后,老板非要给他些酬劳,他却不肯收。他说就帮了这么点忙,怎么好要钱呢?可老板却坚持要给他,他就指了指货架上的那双运动鞋,挠着头,不好意思地对老板说,俺给你干一星期活,换那双运动鞋行不行?老板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同意了。
那一个星期对父亲来说,是一种多苦的煎熬啊。出力倒没有什么,关键是吃饭和睡觉的问题。因为口袋里没有几个钱,父亲只好每天吃一顿饭,而且每顿饭只吃一个馒头。晚上没地方住,父亲只好到桥洞里去对付,被蚊子咬得满身是包……
“就这样,鞋子到手了。”父亲不无得意地说着。我却再一次留下了眼泪。父亲慌了:“怎么了,不满意这个样式?那我可以去给你换……”我一个劲地摇头,说满意。“都大小伙子了,别总掉眼泪。”父亲怕了一下我的肩膀,说要趁早往家赶,要不晚上就到不了家了。100多里路,父亲坚持要走着回去。
我急了,一把拽住父亲,问他是哪个商场,我要把鞋退掉,为父亲换一张回家的车票。父亲死活不肯,我抱着父亲说,爸,相信我,没有这双鞋子,我一样可以堂堂正正地走路。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一下子就长大了,真正的长大了。
那场比赛,我穿着朴素的布鞋上场了。我不停地飞奔,不停地投篮,不断地把球投进篮筐,威力无比,势不可挡。仿佛长了翅膀一样,像是在飞翔。在飞奔的时候,我想到的是父亲,在投篮的时候,我想到的是父亲,我要让父亲知道,我是他最棒的儿子。
从此,我在学校里有了和乔丹一样的绰号:飞人。
从那以后,我更加勤奋地学习。终于在第二年的夏天,考取了梦寐以求的大学。我成了我们山村里飞出去的“金凤凰”,我真的会飞了,是父亲给了我坚强而自信的翅膀。
父亲,我唯一的翅膀在你那里。只有你,可以让我飞翔。
怀想父亲
父亲离开他眷恋的儿女们已经整整10个年头了。
父亲活了85岁,如果循着他的足迹逐一清点,可以记述的事情实在太多。不过,在我们兄妹心中,最难以忘怀的是父亲对我们的一片浓浓爱心。
我7岁那年,赶上了“三年自然灾害”。小小年纪,正是活蹦乱跳的时候,却因长期处于饥饿状态,整天就和妹妹、侄女躺在院里的石条上,懒懒地不愿动弹。唯一能够打动我们,并让我们爬起来的就是母亲叫全家人吃饭的喊声。
这天午饭,我发现自己惯常使用的大碗换成了小碗,边哭边高声嚷嚷:“这不是我的碗,三碗吃不饱!”现在听来好笑,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竟然每顿能吃三大碗饭!可是,那是怎样的“饭”啊,清水里放上几片菜叶或树叶,再搅进一把糠皮、麸皮,熬熟了就是“饭”。这样的饭,除了当时能把肚皮撑圆,却实在不经饿,更别说有什么营养。即使这样,短暂的饱胀也成了人们唯一的追求和极大的享受,总比饥肠辘辘头昏眼花要好受得多。
大约是第二天傍晚夜幕降临的时候,父亲出门了。母亲说,沁水县一些山村不太缺粮,父亲想用铁货去给家里换粮食吃。给生产队干活,白天要出工,假是不能请的;再说,换粮食几乎是犯法的事,哪里敢让人知道呢!
父亲出门了,除了肩上的布褡子,手里还拎着一根细柄尖头的铁棍—驱狼防身用的。灾荒年,人挨饿,饿狼也多。
父亲出门的那个夜晚,天漆黑。以往的这个时辰,我早已沉沉进入梦乡,但此刻,我却没有一丝睡意。我陪伴在同样焦虑不安的母亲身边,担心着匆匆行走在山间小道的父亲。
父亲是天快亮的时候回来的。在闪烁的微弱的煤油灯下,他的脸上满是疲惫,但语气中却含着隐隐的兴奋。他感叹山村老乡的厚道,不仅痛快地换给了粮食,还热情地让他吃了顿久违了的小米干饭。
打这以后,父亲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到沁水走一趟。照旧是夜里出门,天亮前回来;照旧是肩背布褡子,手拿铁棍。就这样,父亲用他的疲劳和冒险,使我们全家平安地度过了灾荒之年。奇怪的是,父亲在漆黑的夜路上常年奔走,却始终没有碰到过饿狼。
1972年是我上大学的第一年,学校里有农场。我们也像农民一样,春来插秧,夏日拔草,秋季收割、脱粒、入仓。寒假来临,学校给每个学生分了30斤大米。这30斤大米,也可能正是家里最渴望得到的最实惠的年礼啊!写信告诉了父亲返家的日期后,我带着沉甸甸的大米登上了拥挤不堪的南下的火车。
第二天清晨,车到侯马。下车一看,遍地银白,原来是一个漫天飞雪的天气。这可坏了,还需要坐200多里的汽车才能到家。好在老司机技术好,有经验,虽然历经种种艰难,最后还是有惊无险地停靠在了我下车的小站。只是比原定的到达时间整整晚了5个小时。
车窗外,雪还在下。一望无际的雪野中,只看见一个黑色衣裤的人。他挺挺地站在路边,火车头帽上堆满了厚厚的积雪。再细看,那高高的身板,瘦削的面孔,慈祥的眼神……不出预料,正是父亲!车门打开时,父亲匆匆走到跟前,忙忙地从我手里接过了装有大米的行包。已是傍晚时分,还有15里山路,我们来不及休息又奔走在回家的山间小道上。
背着大米,深雪中行走,虽然深一脚浅一脚地分外吃力,但父亲显然是高兴的。
他边走边不停地和我说话,他说两个哥哥都从部队来信,过年假期短就不回来了,这两天母亲念叨的最多的就是我能早点回来。他说生产队刚分了50斤麦子,加上我带回来的30斤大米,家里就能过个好年了。
沉思中,突然发现父亲不说话,站住了。我想可能是大米太重,父亲想放下喘口气。我走近他,刚想帮他拿下大米,他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声音也低了:“你包里有没有点吃的?早上我没顾上吃饭。”我呆住了,一种愧悔的情绪猛然袭来。我真糊涂!明明知道父亲一大早就要往车站赶,明明知道车站旁是荒野,买饭都找不到人家,却没有想到关心一下偌大年纪在深雪中奔走、等待了大半天的父亲……我急忙打开行李,拿出火车上买的两个饼子,双手递给了他。
几十年过去了,飞雪中我和父亲相伴而行的场景还时不时地在眼前浮现,就像一幅定格的永不褪色的画面……
1995年4月,父亲去世了。他去世的时候,儿女们都不在身边。听妹夫讲,他是到老院子打扫房子时突然昏倒的,倒下后就没有起来。我和哥哥们到家后,看到的是静静地躺着的父亲,再也不能看一眼他喜爱的儿女们的父亲……
泪眼婆娑中,我好像又看到了背着布褡子,匆匆行走在漆黑夜路中的父亲;漫天大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和我相伴而行的父亲……
载不动父爱如山
冬夜,山高月小。我摸进采石场,跟父亲直白,爸,我不想读书了,这事,我想了好久了。
父亲听后只问了一声,肯定了吗?是担心没钱供你上大学吧?爸这条命还在!
我捡起地上的行李,执意转身。
“呯”!父亲狠狠地将羊角镐砸在一堆石上,火星四溅,他瘦小的身子渐渐地矮了下去。
走了好久,山谷里仍可听到父亲如狼一般的号叫。
我的家乡,贫瘠而苍凉,山连山,石挨石。我亲眼看见父亲的采石作业。随着火药吼过,石雨落尽,父亲戴着安全帽,从一页岩石下钻出来,硝烟远未散尽,父亲就冲进了“战场”,抢着搬运石块。一天下来,父亲仿佛从石灰坑里跳出来的,浑身白霜。多年积劳成疾,使父亲患上了严重的哮喘、风湿、静脉曲张等疾病,为了给我们挣学费生活费,每次回到家中,我最不愿面对的是那双手。那双手,在与石头的对撞中,早已趼痂累累。一到冬天,就绽开一道道血网。
父亲每一次将血汗钱交给我手中时,我的心就会隐痛好几天。
高三上学期,我决定放弃上大学的机会。尽管,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在全校名列前茅,学校寄予了很高的期望。可考出去,父亲怎么办?弟妹们怎么办?最后,这如山的沉重,使我选择了放弃。
二
一个人到外地打工。离家乡几千公里,梦里,尽是父亲佝偻的背影。想到此,我拼命地挣钱,只要能挣钱的活我都干,往往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但每一次睡下,我都有一种虚脱的踏实。我想,父亲迟早有一天会理解我的。
哪知,就在我赚钱正欢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彻底粉碎了我的梦想。由于过度劳累,再加上营养严重不良,一个雨夜,我天昏地暗地加班到凌晨,最后起身时,眼前一黑,“咚”地栽倒在水泥地上。同事送我去医院,一检查,我得了急性肝炎,并伴有腹水。那些恐怖的夜晚,我睁着失神的眼睛,望着病房惨白的墙。辛苦赚来的钱,像流水一样漂去。我才知道,“贫穷”这两个字眼,在穷人的眼里是多么的可怕!
多想,在死之前与父亲见上最后一面,看一看他苍老的脸庞,然后,怀着一种麻木的刺痛,在父亲怀里安静地死去。可是,我不能。我不想告诉父亲,我不能让他承受这一打击。医院渐渐减少了用药,我只想挨一天是一天。
一天清晨醒来,我看到了父亲。几月不见,他显得更加瘦小。胡渣,像山上的松针恣意地伸进我的眼睛。原来,父亲接到了公司打给他的病危电话,带了几个叔父,扒了一辆货车,几天几夜没合眼马不停蹄地赶来。
几天过去,父亲带来的钱将尽,我的病情仍得不到好转。父亲哮喘病却复发了,为了怕吵醒我,实在忍不住咳嗽时,就捂着嘴,跑到医院的黑暗的角落咳嗽。尽管声音掩饰得很小,却更能揪起我一种撕心裂肺的疼。
三
父亲与叔父们商议,租一辆出租车,将我接回去继续治疗。当父亲背着我出院时,我能清晰地感觉到父亲明显突出的肩胛骨,如两只铁蝶,坚硬如刀。可是,这么多人共乘一辆车,显然坐不了。而父亲显然不想再花钱租车。
他围着车转了好几圈,最后指着车尾厢对司机说,师傅,我就躺这儿吧。
司机呆了,在他眼里,尾厢只能装一些物品,人可从来没有载过。见司机犹豫,父亲猫着腰,就进去了。他将自己蜷缩在里面,如一只干虾。
司机见此情况,也就不再说什么,只让父亲注意安全,实在憋不住就喊一声。
几个叔父都争着要去,父亲对他们说,我矮小,就我吧,你们照顾好孩子就行了。叔父们实在不忍再见,难过地别过脸去。
临行前,父亲趴着出来,走到我跟前,伸出他粗糙的手,握住我,说,活着回去,孩子!以后的路,你要走好啊!
我知道这句话的分量,我坚定地回答他,爸,咱们要一起回家,好好的!爸,我这就回去复读,你要看着我考大学,你要答应我!保重,爸!
父亲棱角分明的脸上,掠过一丝苍凉的微笑。
德州的冬天很干冷。即便坐在车厢里,也感觉到外面的冰寒。为了保证父亲的呼吸,司机将车尾向上掀开一条缝。叔父一路告诉我,孩子,回去好好读书吧,你不在的这些日子,你父亲总是一个人在山上抹泪,他不稀罕你的钱,在乎你为他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