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回家拿东西。推开门,父亲蜷缩在沙发上,人睡着了,电视还开着。父亲的头发都变成了苍灰色,面色憔悴,不过一年的时间,意气风发的父亲,一下子就老了。她突然发现,其实父亲是如此的孤寂。呆呆地站了好久,拿了被子去给父亲盖,父亲却猛然醒了。看见她,他有些紧张,慌忙去整理沙发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又想起了什么,放下手中的东西,语无伦次地说:“还没吃饭吧?等着,我去做你爱吃的红烧排骨……”她本想说不吃了,我拿了东西就走。可是看见父亲期待而紧张的表情,心中不忍,便坐了下来。父亲兴奋得像个孩子,一溜小跑进了厨房,她听到父亲把勺子掉在了地上,还打碎了一个碗。她走进去,帮父亲拾好碎片,父亲不好意思地对她说:“手太滑了……”她的眼睛湿湿的,突然有些后悔: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深爱自己的人呢?
她读大三那年,父亲又结婚了。父亲打电话给她,小心翼翼地说:“是个小学老师,退休了,心细、脾气也好……你要是没时间,就不要回来了……”她那时也谈了男朋友,明白有些事情,是要靠缘分的。她心里也知道,这些年里父亲一个人有多孤寂。她在电话这端沉默良久,才轻轻地说:“以后,别再跟人吵架了。”父亲连声地应着:“嗯,不吵了,不吵了。”
暑假里她带着男友一起回去,家里新添了家具,阳台上的花开得正艳。父亲穿着得体,神采奕奕。对着那个微胖的女人,她腼腆地叫了声:“阿姨。”阿姨便慌了手脚,欢天喜地地去厨房做菜,一会儿跑出来一趟,问她喜欢吃甜的还是辣的,口味要淡些还是重些。又指挥着父亲,一会儿剥棵葱,一会儿洗青菜。她没想到,脾气暴躁的父亲,居然像个孩子一样,被她调理得服服帖帖的。她听着父亲和阿姨在厨房里小声笑着,油锅地响,油烟的味道从厨房里溢出来,她的眼睛热热的,这才是真正的家的味道啊。
那天晚上,大家都睡了后,父亲来到她的房里,认真地对她说:“丫丫,这男孩子不适合你。”她的倔强劲儿又上来了:“怎么不适合?至少,他不喝酒,比你脾气要好得多,从来不跟我吵架。”父亲有些尴尬,仍劝她:“你经事太少,这种人,他不跟你吵架,可是一点一滴,他都在心里记着呢。”
她固执地坚持自己的选择,工作第二年,便结了婚。但是却被父亲不幸言中,她遗传了父亲的急脾气,火气上来,吵闹也是难免。他从不跟她吵架,但是他的那种沉默和坚持不退让,更让她难以承受。冷战、分居,孩子两岁的时候,他们离了婚。
离婚后,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失眠,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工作也不如意,人一下子便老了好多。有一次,孩子突然问她:“爸爸不要我们了吗?”她忍着泪,说:“不管怎样,妈妈永远爱你。”话一出口她就愣住了,这话,父亲当年也曾经和她说过的啊,可是她,何曾体会过父亲的心情?
父亲在电话里说,如果过得不好,就回来吧。孩子让你阿姨带,老爸还养不活你?她沉默着,不说话,眼泪一滴滴落下,她以为父亲看不见。
隔天,父亲突然来了,不由分说就把她的东西收拾了,抱起孩子,说,跟姥爷回家喽。
还是她的房间,阿姨早已收拾得一尘不染。父亲喜欢做饭,一日三餐,变着花样给她做。父亲老了,很健忘,菜里经常放双份的盐。可是她小时候的事情,父亲一件件都记得清清楚楚。父亲又把她小时候发烧的事情讲给孩子听,父亲说:“就是那一声‘爸爸’,把姥爷的心给牵住了……”她在旁边听着,突然想起那句诗:“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初春,看到她一身灰暗的衣服,父亲执意要去给她买新衣,他很牛气地打开自己的钱包给她看,里面一沓新钞,是父亲刚领的退休金。她便笑,上前挽住父亲的胳膊,调皮地说:“原来傍大款的感觉这么好!”父亲便像个绅士似的,昂首挺胸,她和阿姨忍不住都笑了。
走在街上,父亲却抽出了自己的胳膊,说,你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她笑问,怎么,不好意思了?父亲说,你走前面,万一有什么意外,我好提醒你躲一下。她站住,阳光从身后照过来,她忽然发现,什么时候,父亲的腰已经佝偻起来了?她记得以前,父亲是那样高大强壮的一个人啊。可是,这样一个老人,还要走在她后面,为她提醒可能遇到的危险……
她在前面走了,想,这一生,还有谁会像父亲一样,守候着她的一生?这样想着,泪便止不住地涌了出来。也不敢去擦,怕被身后的父亲看到。只是挺直了腰,一直往前走。
我与父亲的八年冷战
我从小在父亲的棍棒下长大。从14岁那年的某一天开始,父亲就再也没有打过我了。因为,那一次,父亲的一顿暴殴,让我手臂鲜血直流,我愤然离家出走了一天。第二天,我又累又饿,特想回家,就设计了一个巧合,故意让母亲找到了我。之后,我没有再跟父亲说过一句话,整整八年。
记不清挨了多少打,反正,打过了还是老样子,想玩就玩,哥们儿一叫就结帮打架,被老师赶出教室就整天在街上混。这些事情总是很快就败露了,所以总挨打。有时也不打,父亲用要我吃肉这种独特的方式惩罚我。虽说那时吃肉的时候并不多,但我一吃肉就条件反射式地呕吐,因此父母怀疑我那超瘦型的身材与我长期只吃青菜有关。犯了事,要是家里有肉的话,父亲就跟我谈条件,用三块肉换一棍子,不许吐,我装作不同意,每吃一块就努力地扮演很痛苦的表情。父亲就说,那就一块肉换一棍子吧,我依然表情痛苦无奈地同意了。后来我吃肉已经不反胃了,甚至觉得还有几分可口,但仍然装出很痛苦的表情,让父亲不挥舞棍棒也得到惩罚我的快感,让他以为达到了教育我,又补充了我的身体营养这一无比高明的目的。
不跟父亲说话之后,他不再管我,也不打我,也不理我吃不吃肉。这时,我故意在吃饭时老夹肉吃,大口地嚼,吧唧吧唧的,装作吃得很香的样子,气他。我用眼角余光偷看他的反应,开始他很吃惊,接着就目无表情,专心吃他的饭。我知道他也在装,心里肯定气得要命。可是后来他却常常三更半夜出去,天大亮才回来,回来时手里提着一点肉,让母亲做汤给我喝了才上学——原来他大半夜都在食品站排队买肉。可我依然没跟他说话。
我15岁那年考的大学,没考上像样的学校,在家门口上的学,令他这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感到很丢人。我们之间依然在冷战。19岁我大学毕业,工作了,虽说我们厂有三千多人,只有包括我在内的三个大学生,但我还是混,整天打麻将下围棋,不思上进。父亲还是冷着脸,我们还是不说话。21岁,我混厌了,也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事,于是就背英语单词考研。家里不声不响地多了几本大部头的英文词典。我知道是父亲所为,我想对他表示一下,却无从开始。考研一举成功,而且是北京的一家名校。父母都很高兴,母亲买了好酒做了好菜,父亲吃了喝了,我也吃了喝了,两人也不交谈,都只跟我妈说话,也都不说我考研的事。那天准备去火车站,母亲给我收拾的大包小包在地上搁着,父亲扛起就走,我只得一路小跑跟着。他上了公共汽车,我也跟着上,他买了我们俩人的票;他下来,我也跟着下,依然没有一句话。我看着他扛着行李的高大背影,却竟有几分佝偻——我才想起来,他已经有五十多了。在月台上,父亲放下行李,头扭在一边,眼睛看着别处,挺专心的样子。我看着他,等他回头看我时,我就叫他爸,可他一直不回头。我发现他的两鬓居然斑白了——我不知道自己多久没有认真看过他一眼了。想想自己的忤逆,心里产生了一种内疚的感觉,有一种咸腻的东西涌出眼角,我艰难地说了声,爸,您回去吧。父亲没有反应,没扭过头来。站台上人很多,很嘈杂,我怀疑父亲没有听见。我又说了句,爸,您回去吧。他扭过头,看着我,那是我们八年来第一次对视,我分明看到他眼眶湿了。他点点头,两颗泪珠掉在他那厚厚的镜片上。他伸手拍拍我肩膀,没说一句话,却站着不动。我们就这样站着,没有再说一句话,一直到我上车,他从车窗外给我递完行李,还站着。我的泪止不住地往下滴,他的眼眶也一直湿着。火车开了,他还站着,一直到我看不见他。那次,他拍我的肩膀,是八年来我们第一次亲密接触。现在父亲已经70岁,腿脚也不灵便了。但话多,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多。我回家时,我们父子俩有说不完的话,天南海北,古今中外,家长里短,无所不谈。而我成长中的许多细枝末节,更是他津津乐道的事。那一天,他感慨地说,那时我老打你,真不对,简单粗暴,教育方法有问题。我说,是我不学好,打还是该的。要是黑子(我儿子小名)像我小时那样不长进,我会比你打得还凶。父亲笑笑,说,那他会恨你。我说,那不要紧,只要儿子学好,成才,就由他恨去吧。我母亲就在一边笑,很欣慰地。而六岁的黑子在一旁撅嘴,哼,打我?你敢!我到法院告你去!
没那么多混蛋爸爸吧
我觉得说到孩子,所有大人,不管男女,没有什么权利可言,只有义务。而当一个男人对一个孩子履行义务的时候,他是非常感人、而且性感的。这件事情好莱坞是最清楚的,比如十年前非常走红的片子《西雅图不眠夜》里面的男主角(汤姆?汉克斯饰演)就是一个非常负责任的单身爸爸。好莱坞特别明白这种电影有女人缘,可以说绝大部分女人都对喜欢孩子的男人情有独钟。
我不记得任何中国电影里面有同样的形象,大部分中国电影中爸爸的形象都不是这样的,比如历代皇帝如何以江山的名义把自己儿子给杀了,把女儿给送了,这是古代的;还有那种《一江春水向东流》中的男人,为了名利,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认的那种男人,这属于现代的;再有就是那种为了事业等等干脆不要孩子的男人,这好像是当代的。在我印象中,似乎所有对孩子好的单身爸爸都是老好人,大面瓜,对孩子好也是望子成龙,只要比自己强就行了。对孩子不好的倒都是些帝王将相、成功人士,似乎男人一恋家就没出息了。总而言之,在咱们这儿,一说到男人跟孩子这事情,大部分都是混蛋爸爸。
其实我们的生活中有好多好爸爸,我就特别喜欢晓平和他儿子的那种关系。我们一直是很能睡懒觉的,但一个月前,晓平居然在周六的晚上非常认真地上闹钟。
“干吗?”我问。
“接乐队。”他说。
“什么乐队?”我彻底糊涂了。
“摇滚的。”
“什么摇滚乐队?”
“我儿子的摇滚乐队啊。”他咧着嘴笑了。
周日早上10点,4个法国学校的孩子从晓平的车上跳下来,每个人手里拿着把乐器,满脸“愤怒青年”的表情,看见我,皱着眉头说了声“阿姨好”,然后迅速转身进了我们家一楼的客房。一会屋子里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声音,有鼓,有吉他,有贝斯,有人声,但这些声音之间的关系简直是一团糨糊。中午,我看见晓平急急忙忙地开车出去,给乐队买午饭去了。一会回来,拎着两口袋麦当劳。晚上我从外面回来,看见晓平在门口靠在车上听里面乐队的声音,还是一团糨糊,但是比早上有点节奏感了。
“你怎么不进去听?”我问他。
“没事,一帮孩子,让他们自己玩。”他笑呵呵地点了一支烟。
“那你干吗在外面?”
“待会儿该送他们回去了,我就在这等会儿。”
已经一个多月了,每个周日他都一早把乐队接来,中午去买麦当劳,傍晚再把孩子们都送回去。晓平和我有一帮搞音乐的朋友,大家都说要帮忙,把这4个孩子的声音调好了,训练一下,说不定中国下一个崔健就在我们家客房里练出来了。
“就是一帮孩子,高兴就行了。”他不望子成龙,他只要孩子高兴。
今天早上我出门的时候又听了听,居然有点原创音乐的感觉了,当我告诉晓平的时候,他脸上的每条皱纹都笑出了一个父亲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