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的叹了一口气,眼底里全是饱经风尘过后的疲倦。
定兴帝从未将阿木吉拉的事情告诉他,因为没办法,如何告诉恩师,他的女儿其实就在宫里,只是早就死了。而他,连死因都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想,心里全是愧疚,实在是说不出口。可是看到恩师寇琥带了那样深深褶皱的一张脸,想起他这些年来身心受挫,能够撑到今天着实不易,若是让他就此饱含遗憾而去,自己恐怕也难以忍心。于是敛了眉眼,轻声道:“我已经找到了她,可是……义父必须要答应我,不得过度伤心,不然……。”
“我早就不知道伤心为何物了。”寇琥接了一句,忽然笑道,“其实,我已经从颙儿那里知道她的事情了。昏迷不醒,倒也没有大碍,我就是想见见,我的女儿,究竟长什么样子。”
定兴帝点点头:“好,我答应你。”
等到一圈人玩得尽兴,喝的东倒西歪之后,寇琥将他们各自送回房,乔装一番,跟着定兴帝入了宫。好像感情真的是在时间长河中一点一点被打磨得干干净净,他此刻情绪没有半分变化,就是跟在定兴帝的后面,一步一步,靠近自己多年不见的孩子,仅此而已。
阿木吉拉,准确的说,是陆凝霜,还闭着双眼,睫毛微微翘着,面容宁静祥和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寇琥看着看着,忽然掉了眼泪,太像了,和他已经亡故了的妻子,简直太相像了。这一瞬间,他好像看见了多年之前,第一次见到妻子的时候,她局促地低了头,赧然而羞涩地一抹笑容,匆匆离去的慌张背影。那是他第一次尝到爱情的滋味,从此入骨入髓,再也不能遗忘。
一转眼,就这么多年过去了啊。
他的女儿也这么大了,经历过种种变故,安详地躺在这里,也许是一个月,一年,又或者是一辈子。好在,她遇到了个懂得珍惜她,爱惜她,捧她在手心的好丈夫。如此,他便也安心了。
深深吸了口气,寇琥俯身蹲下,两根手指搭上了阿木吉拉的脉搏。这些年来,为了自保,他竟然也渐渐练出了些许医术,便想探一探,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哪知他手才搭上去,面色忽然大变,猛地一下抬起头来,看向一边静默地盯着阿木吉拉的定兴帝,不可置信道:“她的脉象……是滑脉!”
定兴帝一怔:“滑脉是什么?”
他初登基那些年,的确是风花雪月,但是从未孕育过任何子女,自然不懂得这个的含义。看寇琥脸色古怪,定兴帝还以为阿木吉拉脉象失常,顿时脸色也是一白:“义父,可什么办法救她?!”
寇琥知道他的确不懂,没有继续说什么,重新探了上去,发现的确是滑脉。沉声道:“你每天派人给她把脉,没有一个探出来?如此明显的脉象,怎么可能探不出来?”
定兴帝眉头猛地一皱,忽然抬步走了出去,怒喝道:“把太医院那群废物给朕找来!”
大晚上的,值班的太医并不算多,其中院正也在,正苦着一张脸思考新后的脉象为何如此奇怪。听到定兴帝传的话,心猛地一跳,难道皇后娘娘的脉搏又次消失了?吓得连忙拿着医药箱跳起来,将所有人都带领着几乎是冲到了长乐宫。
太后也被惊醒了,正沉着脸坐在外面。
院正连忙给众人请了个安,小步紧促快速地上前蹲下,一根手指搭到陆凝霜的手腕上,眉头猛地一跳,猛地回头看向另一个副院正:“你来探!”
副院正知道肯定是哪里不对了,连忙上前把脉,比院正的表现更加夸张,吓得腿一软就坐到了地上,看向定兴帝的眼神也变得有些怪怪的,但是不敢说出实情,又对后面的人说:“你来!”
所有人都给陆凝霜把完一遍脉搏,最后互相看了看,一起跪在了定兴帝跟前。
他们心里已经认定皇上肯定在这期间做了什么,真没想到啊,后宫原先的嫔妃虽然散得差不多了,但是好歹还有两三个大活人,至于这么对待……可怜的……皇后娘娘么?已经昏睡了这么多天了还下得去手……唉……
定兴帝额头抽了几抽,沉不住气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个个都哑巴了吗!”
“皇上恕罪!”众人不敢分辨,只好道,“微臣下午诊脉的时候还是好好儿的,可是现在、现在、不是微臣做的啊……。”说得满心委屈,几乎要哭出来了好吗。
寇琥疑惑道:“皇后娘娘是滑脉,你们没有一个人诊出来?”
“微臣哪里敢说半个虚言?”院正抹着额前源源不断的汗,“每天都诊脉三次,每次都有记录。今儿个黄昏的时候还把脉过一次,那个时候还是好好儿的,谁知晚上突然、突然就……依照这个胎像,好像只有一个月……微臣……。”额前的汗更加汹涌,院正埋着头,不敢再说一个字。
寇琥点点头,的确如此。但是这个现象,未免有些太奇怪了吧?
难道真的是……
他有些不善地看向定兴帝。
定兴帝一头雾水,心急如焚:“到底什么脉象?什么意思?”
一直坐在旁边的太后这回终于听明白了,眼睛一跳,迸出光彩来:“皇后有喜了?”这算是一个巨大的喜讯,她高兴了一会儿,连连问道,“她这个样子,可以生出来么?要不要喂她吃点东西?之前喂过几次水,根本喂不进去,可是看她不用吃什么还好好儿的,后来就没有做过什么措施了。现在需要做些什么?要开点药吗?”
一旁的定兴帝……惊呆了……
有、有喜了?
一个月?
……这一定是在做梦吧……
定兴帝傻呵呵地笑了起来,走到阿木吉拉跟前,眼里的甜蜜几乎要浓的溢了出来,嘴巴咧得开开的,根本合拢不上,除了“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之外,再也说不出什么其他的话了。
旁边的众人心里难免会有吐槽,居然好意思笑?!
那厢太后已经先行平静下来,看着众人的目光,心里也能猜测是为了什么。可是发生在这位皇后身上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离奇的事情更是比比皆是,她心里接受能力非常强,现在已经见怪不怪,淡淡地扫了一圈,压低声音道:“皇后自从送回宫后,就一直在哀家的宫里面。皇上除了用膳的时间会过来,其余都在宣室殿批折子,时间晚了就在东殿睡了,从未来过。”
言外之意,你们脑子里想的那些,都是不可能发生的。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皇上不是个变态……
吾国之幸……
但是,脉象很不对劲啊!
院正拧眉想了想,还是看不透,大着胆子过去,要求再一次请脉。定兴帝允了,他把脉了之后,脸色更加惊奇:“就这么一小会……已经快两个月了……。”
寇琥惊了一下,上前一探,果然!
难道皇后娘娘才是个变态……
众人默默地想着。
定兴帝却似乎悟出了什么,眼底里还带着淡淡的宠溺,道:“行了,你们都可以退下去了。朕的皇后,朕知道是怎么回事。”
“是……。”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一面纠结一面往后退。
“今日的事情,谁若是说了出去,朕一定会让他死得很难看。”定兴帝声音忽然冷冰冰这样道了一句,重新低了头,又恢复了暖意,好像威胁别人的人压根不是他似的……
众位太医半是惶恐半是不解地走了出去,直到经过御花园,一支不符合时节的花朵仍旧绽放着,想到了民间盛传的那个故事,顿时就悟了!是了,皇后娘娘是九天玄女下凡!出现这样的情况,简直是太正常不过了!他们此生居然可以给神仙诊脉,想不到啊想不到,真荣幸啊真荣幸。
这样一番思想建设之后,众位欣喜若狂奔回了太医院,通宵开会探讨如何才能够让皇后娘娘顺利生产。还有人提到,可能皇后娘娘体质特殊,根本不是平常之物所能安胎,必须要开点格外有灵气的东西,譬如说什么千年人参什么的……
这边讨论着,那边定兴帝已经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么多天了,他每天活得不像个人,简直算得上是行尸走肉,只知道按照旁人的安排去吃饭,去睡觉。每天用大量的奏折将自己沉溺其中,尽量不得一丝空闲。因为只要一停下来,脑子里面不想政事,他就会想起她,就会痛苦万分。她走了,终于还是抛弃了他,回到了原本属于她自己的世界里面。可是直到她离开了,他还是不知道她究竟是谁,从何而来,更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找寻她。
每天在长乐宫用膳,更是成为了他的一场接连一场的煎熬。她在那里,她却不在那里。这样的话,只有他一个人能够懂得。
直到她有了脉搏,他才恍惚地觉得,可能这就代表着她回来了。只要她回来了,他就觉得自己空缺了的人生,被填的满满的,满满的。可是她根本没有醒来,那就不是她了。定兴帝每每这样想着,眼底都忍不住发酸,想要泪流,想要退缩。可是他是皇上啊,是一国之君,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还是一个儿子啊,是一个母亲含辛茹苦养育大的人,是一个曾经伤害过自己的母亲,一定要找机会弥补的人。所以他只能假装正常,假装过得很好,假装每天都很充实,假装已经不在乎她,越来越少在用膳的时候去她床前探望。
可是那种痛苦已经无处不侵,无时不刻不萦绕着自己。巨大的压力,澎湃的内心煎熬,几乎要把他压垮了。他的眼睛在迅速地老化,他的心越来越敏感,他才正当年轻,却仿佛已经沧桑。
直到刚才,他知道原来这个世间,竟然还有一个人的存在。
那是他和她的孩子。
就在这具身体的肚子里面,孕育着,茁壮着。
定兴帝终于减轻了些许压力,伏在床头,睡了这么多天以来的一次安眠觉。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陆凝霜的肚子已经轻微隆了起来,院正亲自诊脉后道:“一切都很正常,胎儿已经四个月了。”
简直神奇。
一连十天过去,陆凝霜的肚子越来越大,几乎要撑破了一般,院正每天都在认真诊脉,每天都在惊叹着这个时间的飞速增长。一直到第十天,院正才松了口气:“和昨天一样,还是九个月。”
往后,便是正常婴儿成长的速度,可是一直到了十个月,过了十个月,外面秋去冬又来,春来夏又至,来来回回三年有余,她的肚子只是在缓慢地增长着,扩大着,丝毫不见要生产的迹象。
“胎儿会不会在腹中出了什么情况?”太后皱眉问道。
院正摇头抹汗:“不可能啊,这怎么可能呢,胎儿生长的情况非常好,虽然慢了点儿,但是一切正常。而且,已经可以感受到是三胞胎,两男一女,完全正常啊。”
那是怎么回事?
西夏公主顾青辞生的第一个孩子都可以在地上颠颠儿地跑步了,寇颙还抱着可爱的小奶娃进宫来探望定兴帝,说到顾青辞关系最好的哥哥接任了国主之位,他的妻子如今也坏了孩子,分外想念顾青辞,希望能够常聚一起,所以他就过来辞行。
在此期间那个可爱的孩子咿咿呀呀,笑声犹如天籁,实在是太美妙了。隔了一会儿,抱着寇颙的脖子,忽然回过头来一笑,露出刚冒出第一颗白点的牙齿,含糊不清叫了一声“爹!”然后又笑嘻嘻地埋头在了寇颙怀中。
这种天真可爱的模样,刺激得定兴帝眼睛都红了。
寇颙往后退一步,警惕地盯着定兴帝:“皇上,这可是我儿子,你别来抢啊!”
定兴帝有点儿泄气,心情烦躁,不想待在宫中:“出去走走。”
两人信步走到了街上。
定兴帝双手背在后面,心情郁郁不顺,快要四年过去了,她还没有回来,属于他们的孩子还没有生下来,这其中意味着什么?他的孩子,会永远在陆凝霜的肚子里面成长么?她再也不可能回来了么?如此一想,心尖更是刺痛一般难忍。
是的,四年了,他还爱着她,比以往还要深刻。
“爹!”寇颙的孩子忽然又喊了一声,嘻嘻哈哈对着一个摊位流口水,可惜他词汇量太小,实在是说不出什么长篇大论,只好用肢体语言表达他对于那个摊位的喜爱之情,在寇颙怀里蹭来蹭去,磨得寇颙完全没了脾气,只好叫住定兴帝,先走到那个摊位前,认真看了会儿。
这是一个卖糖人的摊位,摊主胡须微微发白,是个尚为年轻的老头,看到小朋友,笑得一脸慈祥:“唉哟,这哪儿来的小孩儿,这么可爱啊!可惜太小啦,吃不了糖人,这是孩子他爹吧?你还是别买了,小孩儿要是一不小心吃了,那可不得了,会闹肚子,厉害得很呐!”
孩子他爹?
这几个字忽然激起了定兴帝的回忆,定兴帝站着审视了摊主一会儿,可不就是几年前,他带着她出宫那一次,乱嚷嚷的摊主么?当时他派了长齐去购买了整个摊位,就是不想再看到他,听到那荒谬之言,没想到,多年不见,他还是干起了老本行。
“这个是什么人?”定兴帝忽然指着一个穿了龙袍的糖人指了指。
摊主顿时笑容满面:“这你都不知道?小兄弟,你太落伍了,这可不是咱们当今圣上么?他可是个大人物啊!我看你大概也是个当爹的人,孩子多大?男孩女孩?要是女孩,姿容还不错的话,赶紧抓紧机会送进宫去!普天下,像咱们当今圣上这样的明君,可真是不多见了!你得抓紧机会啊!据老夫所知,已经有不少人家在打这个主意了,嘿嘿,老夫可是瞧你面善才告诉你的,旁人才不说呢!”
定兴帝看着那个糖人,相貌英俊潇洒,自由一番蔚然正气,十分之俊朗。再想起多年前他捏的那个又胖又丑的,不由摇头轻笑,掏钱当真买了一个,转手送给了寇颙:“听到了吗?朕风华绝代,送你回去拜拜。”
寇颙笑着接过来,心里也觉得高兴。
这么久了,终于看到定兴帝笑一次了,真好。
定兴帝笑了会儿,心尖又是一阵苦涩,阿木吉拉呢?你知道了吗?如今他在民间的名声,是否能够让你觉得骄傲呢?
天色变黑,夜幕的纬纱缓慢拉下。
又有清和的月光洒了下来。
定兴帝冷不丁抬头,忽然看到一个黑影,非常快,几乎转瞬即逝,便再也找寻不到了。他心头猛地一跳,一种强烈的直觉袭来,猛地转头看向长乐宫方向,那里的上空淡淡闪过一丝蓝色,极淡极浅,轻的像是幻觉。
这不会是幻觉!
定兴帝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他忽然迈开步子奔跑,使出浑身解数,风一般地消失在了大街上。
风一般地冲进了宫中。
又风一般地跑向了长乐宫。
暗夜的纬纱神秘悠长,定兴帝每一个脚步落在地上,都像是重重地踏在心上,沉重得压榨出了酸汁,几乎蜷缩地不能再次跃动。
他推开长乐宫的宫门,沉重的金属声闷闷作响。
忽然他开始迟疑了,脚步放得慢下来,心情却更加急切,往前走,往前走,再往前走,忽然,一声嘹亮的啼哭声划破了沉寂。他推开门,沉睡了四年的那个人,正睁着蒙了一层雾气的双眼,有些茫然地看着身下三团肉球,眉头轻轻跳着,然后转过头来,看向他。
跨越了亿万光年的距离。
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