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轩还清了全部债务,这口气儿终于喘匀实了。他特意叫上刘立、周海波等一干朋友,在酒店摆了桌酒席。那天,李子轩兴致极高。因为从今往后,再也不用给债主子“扛活”,是“货真价实”的私企老板了。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话很密,对未来满怀憧憬。奇怪的是,英雄海量的李子轩,高兴的酒,居然喝醉了……
搬去了压在心上的“大山”,李子轩一身轻松。他紧锣密鼓地完善各种体系文件、组织架构、管理制度。一阵忙活之后,天至轩如愿以偿地通过了质量体系认证,顺利地拿下了ISO9000。但是,接下来想按照董事会的设想,进一步“规范”天至轩,李子轩发现,愿望和现实的差距,太大了。
此时,浙江模具制造业的发展势头如火如荼。这个行业,在这一地区特色鲜明,他们的“群狼战术”又一次发挥出巨大的威力。有卖模具材料的,有提供标准件的,有专门做特殊加工的,有专门做表面处理的,有专门负责试模的……成龙配套,方便快捷。除此之外,他们的机制也别具一格。这些模具厂全部采用“包模”的形式,厂里接到订单,定好交模时间和价格,“包”给负责制造的大师傅。每个大师傅手下又有几个徒弟,他们组成一个个独立的小组,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个大师傅就是老板。加工手段和工作时间,由大师傅控制,早做完早拿钱。这种独特的“人人是老板”的形式,大大地激发了人的主观能动性和工作热情,使得这一地区的模具厂,效率很高,制模速度非常快。这些模具厂,都是私营企业,浙江人又聪明又务实,“赚一分钱不嫌少,赚一百万不嫌多”。他们的市场观念比北京人解放、超前,敢为天下先。他们拉订单跑业务,花样迭出,没有任何顾忌。凡是能把模具发给他们制作的公司,负责这方面业务的人,或多或少,都能得到一些“好处”。
相比之下,北方的模具厂差多了。配套环境也差,“复合型”的模具师傅也少,朝九晚五的作息时间,复杂繁琐的制作程序,“扯皮窝工”,速度又慢,价格又贵,用人又多。以及体制上的缺陷,观念上的保守,使得这一行业日益萎缩。因此,这段时期,北京开发产品的公司的模具业务,被南方的模具厂拉去了大半。
天至轩的模具车间,业务量本来就一般,这种情形下,更是减了又减。平常除了替注塑车间正常维修之外,新模具,吃了上顿找不着下顿。以前,有刘立、周海波不时弄来些订单,模具车间虽然不火,但总有活儿干。现在这俩人都自己单练去了,刘立的厂,模具制造是主业,别说照顾天至轩了,不抢他们的业务就阿弥陀佛。
张文至不是搞经营跑业务的人,胡敬天的精力都在注塑车间,李子轩一堆杂事,加上还得照顾“二次加工”。因此,模具车间更显萧条。业务虽然不多,费用可一点儿没减。模具车间的主要设计师和大师傅们,都拿着高工资,一个顶普通注塑工五六个。面临这样的形势,天至轩别说把模具车间提高一个台阶,就连维持现状都困难。
注塑车间的生产形势,眼下还说得过去。但随着加工费一降再降,原材料、人工费,一涨再涨,和以前相比,利润大大地缩水。更怕的是,由于竞争激烈,新的业务不见发展,老客户的产量却悄悄地往下出溜。以前,天至轩的注塑车间几乎没有歇过星期六日,现在,每到周六周日,注塑车间也时不时地开始消停了下来。
天至轩的“二次加工”是跟着注塑件走,取决于注塑的业务量,注塑的业务量要是减少,塑料件“二次加工”也跟着减少。好在塑料件“二次加工”的加工费变化不大,尤其是喷漆费,还略有上升之势。天至轩“东方不亮西方亮,这卦不灵下卦灵”,比起其他注塑厂,生意还算“有惊无险”。
天至轩注塑车间和“二次加工”车间,都是计件考核,胡敬天的那一套在这里很实用。李子轩的“新政”,一时半会儿显不出有啥作为。物料管理、现场环境、质量控制,胡敬天全都做得不赖。所以,李子轩不用在这儿多花精力。他心里明白,功夫还是得用在如何扩大业务上。李子轩不断地评估自己的“客户平台”,但是,“好”的拿不上来,“赖”的自然也就踢不下去。
眼看着钱越来越难挣,原打算按照体系的要求,完善管理队伍,打造正规企业的想法,一时半会儿无法实现,李子轩只好先放上一放。他用足了以前的各种关系,试图开发一些新的客户。怎奈大形势如此,徒劳奔命,一无斩获。
天至轩的流动资金,都是自有资金,主要靠客户回款。上一年留下的钱,被胡敬天买车提走了三十多万,开始还不显什么,但随着客户结款越来越不及时,资金紧张这个老问题又一次冒了泡。与以前相比,天至轩每月的税金、水电费、办公费、业务费等众多开销,只增不减。原材料、发工资这些大数儿,开销巨大。利润又低,回款又不及时,一时间,巧媳妇做不了没米的饭。每到月底,李子轩就为钱的事嘬牙花子。
办工厂的人都清楚,多么完美的管理体系,都是建立在业务饱满,有钱可赚的基础上。如果连吃饭都困难,先进的管理从何谈起?说来说去,天至轩又绕回到老路上,先解决如何吃饱饭的问题。
作为天至轩的第一大客户,刘向东所在的公司,塑料件给的价格比其他客户明显地高出一块。但是,自从出了李义军“回扣事件”,这个优势不明显了。
这件事,李子轩心里有过疑问。凭他多年前和加工点儿打交道的经验,知道这里边的道道儿。胡敬天是个一分钱攥出汗来的主儿,这回怎么这么痛快就答应了李义军?这里面难道说有“猫腻”?可是,胡敬天平时给人的感觉,是一副明目张胆恶汉行径,对便宜向来都是“生拿硬要”,这等鬼魅伎俩,好像不是他所为。加上天至轩没了周海波这个关系,为了长久的业务,李子轩不敢轻易得罪李义军。因此,没凭没据的,他也不能不同意。
随着时间的推移,李子轩的怀疑越来越重。胡敬天是这行里的人尖子,在塑料原料、工人工资不断上涨的今天,这么大比例的回扣,工厂的利润会受多大损失?这么简单的道理,胡敬天肯定能算清楚。那他为什么还这么做?这里边必有“文章”。
合伙企业,合伙人之间观点不一致,有分歧,发生争吵,不是什么新鲜事。天至轩前两次董事会,开得不都是“浑身血,两嘴毛”?可事后,不是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吗?只要不是不可调和的矛盾,都可以解决。但是,合作双方必须要有一个基本的相互信任,不能猜疑,这一点至关重要。天至轩面临这么多麻烦事,作为主要领导人,相互猜疑,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李子轩是一个顾全大局的人,目前厂里加工费偏低的产品有不少,和这些客户的价格相比,李义军虽然要了回扣,天至轩还是有钱赚。虽然他怀疑胡敬天和李义军在回扣问题上有“猫腻”,但为了天至轩的“长治久安”,他没有深究。这件事,他悄悄地压下了。不过,在李子轩心里系了一个“疙瘩”。
做模具和开注塑机工作性质不同,干这两个行当的人,工资差异很大。两个车间一个忙一个闲,这个矛盾,在这个时候充分地暴露了出来。注塑车间从领班到员工,对模具车间工人的工资大大高过自己,一直就心存不满。此时,见他们“活儿”不多干,钱不少拿,更加心里不平衡。这种不平衡的情绪,很快带到了工作中。当注塑件在生产中稍一出现问题,注塑车间的领班马上要求停机修模。而模具车间的人认为模具没啥大毛病,调整一下成型工艺就可以解决。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经常为此事发生冲突。
在胡敬天心里,注塑车间始终是他自己的,对于模具制造,他没啥兴趣。他认为,那些都是“配搭儿”。只有他的车间才是真正能挣钱的地方。干模具制造的设计师和大师傅,拿高工资这事,从他这儿就一百八十个不乐意。但是,从事这一行业的技师、设计师,工资水平普遍就是这个标准,不然的话,谁来?胡敬天知道,虽然是“配搭儿”,没有又不行。他的这种心态,行为上必定会有所表露。这种情绪,无形中影响着注塑车间的工人,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
张文至对此事,高挂“免战牌”。对于人事纠纷,他一筹莫展。模具车间“活儿”少,是不争的事实。为扭转这一局面,张文至被迫压低价格,想以此和南方模具厂竞争。这一举措,彻底打碎了天至轩“制造精品模具”这一梦想。
李子轩察觉到这种对立会给工作带来麻烦。模具对于一个注塑厂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培养一个模具工和培养一个普通注塑工,岂可同日而语。这些,李子轩焉能不知。可是,和胡敬天这种人,说得清吗?无奈之下,他只能两边做工作,不住地解释,不住地安抚……
一天中午,双方的矛盾升了级。
由于注塑生产不能停顿,注塑车间的工人吃饭时,有人先吃,有人后吃,以轮换的方式保持机器不停。而模具车间,不存在这个问题,有一小时的休息时间。那天,注塑车间后吃饭的那拨人来食堂晚了点儿,好菜已经分完。这时,模具车间的人正在那儿有说有笑地吃着。长期的积怨一下子爆发了。有俩注塑工冲着模具车间的人,指桑骂槐地骂了起来:
“下蛋不勤,占窝儿到挺勤。”
“干活顶半个,吃顶一个半。”
“孙子,你说谁哪?”模具车间的人也不是善茬子,立即回骂。
“有本事你也长能耐呀,我们这儿,你来得了吗?”
几个人越吵越凶,双方都有人加入“战团”。越骂动静越大,最后,有两个小伙子,互相动起手来。其中一个,抄起饭盒正砍在另一个的脑袋上,当时,血就流了下来。
事情闹起来了,厂领导必须出面解决。张文至除了劝架,就会说:“为了口吃的,至于吗?”往下怎么处理?他不管。胡敬天处理这类事简单,依着他,参与闹事的双方,各打五十大板,这个月的奖金全扣喽。想打架的,外边打去,谁打死谁?活该!李子轩一看,这哪行啊。他赶紧张罗人,带着那个脑袋开了的去医院缝针。然后,分别找双方单独谈话,说服教育。为严明厂纪,对两个主要责任人,进行了处罚。同时,又批评食堂负责人没有把工作做好,要求他拿出个具体措施,杜绝以后此类事情发生。他东抹西抹,总算把这场风波平息了。
这件事表面上过去了,但两边的人,更加暗中较劲。模具发生一丁点儿损坏,稍微修一下就行,但模具车间的主管,一定要注塑车间写出事故报告,说明损坏原因,追查责任。注塑车间同样,生产过程稍一不顺,马上找模具的毛病,动不动就停机。
张文至不管事,胡敬天来浑的。李子轩觉着,这样下去不行,必须得解决双方的根本矛盾。模具车间的工作量确实不饱满,为了搞平衡,想把他们中的一部分人的工资降下一点儿。谁知,风儿刚一吹出来,几个主要设计师和大师傅,马上提出辞职。李子轩不敢轻举妄动,此事只得又压了下来。
“打造正规企业”的计划实现不了,生意费劲巴力,内部矛盾重重,怎么才能突出重围呢?李子轩绞尽脑汁……天至轩这种性质的企业,加工费高低,产量大小,全凭客户。订单充足,业务饱满,内部什么事都没有。弄不着订单,工人闲着,什么事都能发生。这种被动的局面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李子轩对天至轩的“业务定位”,产生了怀疑。
加工企业虽然不存在库存积压问题,风险相对较小。但太被动,利润也低,完全取决于客户。看起来,还是做成品的公司要好一些。他们有自己开发的产品,直接面对市场,好像主动得多。可开发产品,开发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