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敬天,河北省文安县人。从他往上捯三辈儿,清一色的“泥腿子”。
胡敬天小学毕业,十三岁起,跟着家里大人下地务农,土里刨食。成人后,娶了邻村的一个姑娘。这姑娘是个文盲,除了钱上印的,就认识自个儿名字那仨字。婚后连着给他生了两个丫头。
这两口子都很勤快,加上这些年人没病,天没灾,一家人有吃有喝,日子过得说上不上,说下不下。农忙时,胡敬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里场上一通忙活。冬闲时,糗在家里“猫冬”。偶尔,也和村里的几个闲汉,喝喝小酒,斗斗纸牌。就这样,浑浑噩噩,一直混到三十好几。
别看胡敬天文化不高,但人很机灵。杀猪宰羊,给牲口瞧病,种地盖房赶大车,干啥像啥。而且,他还有个好记性。特别是对数字,过目不忘。像村里、乡里的电话号码,汽车牌号,某某去年挣了多少工分,哪块地里打了多少粮食之类的,听一遍就能记住。这个人脾气挺浑,“四六”不通,加上还有点儿“鸡贼”,恐怕别人占了他的便宜。在当地“人头儿”不怎么样。他从不交朋友,是个房顶上开门,上炕认得老婆,下炕认得鞋的主儿。所以,虽说是个能人儿,可三十出头了,也没见混出个名堂。
文安距北京近在咫尺,胡敬天来过几次。他从小就不甘心过这种“一脑袋高粱花子,一脚的牛粪渣子”的日子,可老天不公,把他生在了乡下。他向往城里人吃商品粮、挣活钱儿的生活。只是那年头儿苦于没有关系、熟人,始终走不出这庄稼院。
直到三十二岁那年,他有个在军队里当官的远房叔叔,恰好调到北京一家军队办的文艺单位,在后勤处营房科当了个副科长。当时,改革开放刚刚开始,农村人正悄悄地向城里运动。凭着这层关系,胡敬天上应“天时”,下借“人和”,只身来到北京,闯荡天下。
起初,胡敬天的叔叔在营房科后面的仓库旁找了一间闲置的小平房,把他安顿下来。想在单位里给他安排个烧锅炉、勤杂工啥的差事。没承想,胡敬天不是池中之物,他此番来京,压根儿就没想着给人家当临时工。他有自己的“雄心大志”,他要把自己变成北京人。
胡敬天先是带着从老家凑来的钱,弄些瓜果梨桃、蔬菜土产,摆摊儿开了个小买卖。但没试几天,他就觉着干这个没意思。他认为,这小打小闹的营生,挣个仨瓜俩枣的,到头来,还是老农练菜摊儿,没啥折腾头儿。可除了这,干什么呢?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一切新生事物刚露头角。各行各业,五花八门儿。好干的不好干的,正规的不正规的,做啥的都有。简单的,挣不着大钱;能挣钱的,他又不懂。想往里硬插一手儿,谈何容易。在这灯红酒绿、流光溢彩的繁华都市,村子里的大能人胡敬天,一时间有点找不着北了。
晚上,躺在那间简陋的小平房里,胡敬天翻来覆去地“折饼”。实在睡不着觉的时候,走上大街溜达。看着那万家灯火,车水马龙,他心里的那份儿“羡慕嫉妒恨”,都占全了。
要想在城里生存下去,必须得找个冷门儿!
渐渐地,胡敬天的目光投向了收废品的行当。他发现在这一行中,有些人专门收购废旧塑料。其中,有不合格的塑料件被破碎后的“粉碎料”、生产过程散落在地上的“扫地料”、注塑机升温时吐出的“机头料”和报废的塑料制品。这些人把这些用“废品价儿”收上来的废塑料、废塑料制品,集中起来,经过挑选、分类、粉碎,加工成颗粒。然后,重新包装,变成一袋一袋的“二次料”。再然后,把这些“二次料”,以略低于同类原料的价格,卖给塑料制品厂。这中间的价格,竟然翻了好几个跟斗。
塑料,简单地说,分为“可回收”和“不可回收”两种。每一种里面,又有许多类型。行话统称它们叫“热塑性塑料”和“热固性塑料”。家电行业、汽车行业以及日常用品中的塑料件,绝大多数,都是由“可回收”塑料制成的。这种塑料,在生产塑料制品的过程中,所产生的废品、废料,可以粉碎了重新造粒。这种通过粉碎、造粒后的塑料,叫“二次料”。当“二次料”,按照一定的比例,掺入同种类型的原料,混在一起可以反复使用。而且,用这种“混合料”生产出来的塑料制品,与用纯原料做的制品相比,在强度和韧性方面,并无太大的差异。
正是这个原因,所有的塑料制品厂,想降低制品成本,都在如何使用材料上打主意。那时,塑料原料的进货渠道没有现在这么多,价格也不稳定,甚至有断货的时候。由于“二次料”价格低于原料,所以原料、“二次料”混合使用,是降低塑料制品成本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办法。
胡敬天凭直觉认为,这是个买卖儿!于是,他开始跟着这些人“串”塑料制品厂,了解常用的塑料共分多少种?怎么区分?哪几种塑料可以混在一起使用?哪几种相互之间又决不能搞混?加工废料的作坊如何运作?个体运输的价码是高是低?这些废料多少钱进?加工成“二次料”后多少钱出?加工过程到底需要多大费用?利润如何?……
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胡敬天上上下下摸了个底儿掉。本来,这买卖就不复杂,没有三天的“力巴儿”(北京土语“外行”的意思)。凭胡敬天的脑袋瓜子,这里面的道道儿,很快就弄了个八九不离十。
“地在人种,事在人为”。胡敬天主意拿定,说干就干。他回到老家,收拾出两间旧房子,买了台粉碎机,支起个简易的加工摊子,转身又杀回北京。“收破烂儿”用不着办营业执照,他买了辆平板儿三轮,找来几根铁管,焊上一圈儿一米多高的“槽帮”,兜里揣足了现金,蹬上车直奔注塑加工厂。
头一天,胡敬天就在一个小塑料厂开了张,拉回“岗尖儿”一车废塑料壳子。他把“货”卸在自己住的小平房门口,看着这一座小小的“塑料山”,心里既兴奋又不踏实……兴奋的是轻而易举就收上来废塑料,不踏实是因为要把这东西变成钱,还远着呢。
这天晚上,胡敬天没有在文工团职工食堂吃饭。他溜出大门,走进一家小饭铺。一个“小二”,两份炒肝,一大碗卤煮火烧,他狠狠地犒劳了自己一把。
干收废塑料这行,有两个条件是必须要具备的——一要脸皮厚,二得能吃苦。
收废料,脸皮薄的不行!不管大厂小厂,只要你是上门收废料的,人家先把你归为“捡破烂儿”的一类。言语之中,多少带有不敬。赶上个势利的,保不齐还会往外轰你,拿话“呲得”你。脸皮薄的,受不了这份儿气。
胡敬天不在乎这个。大丈夫能伸能屈。他那狗脾气,这个时候踪迹皆无。虽说他肚里没啥真货,却有的是心计。进得门来,见人下菜碟儿,什么样的人,吃哪一套,“老头儿得请,小伙儿得捧”,这个脉,他把得一清二楚。有时,需要点头哈腰,递烟点火。有时,必须梗着脖子,胸脯拍得山响。这火候儿,胡敬天拿捏得恰到好处,可谓炉火纯青。胡敬天不容易呀,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从看门儿的到主事儿的,胡敬天谁都不敢得罪。但是,无论他表面上如何谦卑,如何装模作样,心里却总是暗暗地骂:
“孙子!你爱怎么牛逼,就怎么牛逼吧,只要你把废料便宜卖给我就行。等老子挣着钱,看你们谁还看不起我。娘了个逼的。”
胡敬天最高兴的就是这些塑料厂的上级检查、客户认证。因为,检查、认证之前,厂里必先大搞卫生。这时,胡敬天一定会出现在这些厂里,“碎催”似的忙前忙后,帮着归置。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厂方着急腾地方,摆样子,价格上没工夫跟他较真儿。一番折腾过后,好的赖的,全归他了。
没用多长时间,远近大大小小这些塑料厂管事的人,被他“摩挲”得顺顺当当。
干这个真的太辛苦了。严冬酷暑,春秋两季,胡敬天顶风冒雪,日晒雨淋,蹬着辆“改造”的三轮,一家厂一家厂地转悠。后来,业务大了,三轮车不够使的。他先蹚道,后雇卡车。砍价、过秤、装车、卸车,一个人练“全活”。
他一趟趟地奔波于塑料厂和自己的暂住地之间,日子一长,小平房周围快成破烂场了。文工团领导觉着太“影响市容”,一气之下,吩咐门卫,不让他的“破烂车”进。没法子,他只得搬出文工团大院,在郊区租了个小院,把收来的废塑料,堆在这个小院内。等凑够一定的量,再雇辆大卡车,运回老家。
每当收回的废料运到老家,胡敬天都亲自率领媳妇、妹子一群娘儿们,手把手地教给她们,如何把拉回的废料进行挑选、区分。这些常用的塑料,有些可以互相混在一起使用,有些则不能,必须把它们区分开来。鉴别方法有很多种,其中一种是燃烧。观察燃烧时火焰的颜色、散发的气味和熔化的状态。还有一种方法,可以根据它们的密度不同来区分。胡敬天用一个大盆,里边倒入多半盆盐水,然后把废塑料放进去,根据塑料在盐水中漂浮或沉底的状态,来判别它们的密度,区分它们的类型。这是个需要细心的活儿,搞不好,把不能混在一起的料弄混的话,这批料,就真成废料了。
这个工作干完,还需要把这些区分好的料,重新粉碎造粒。他们把大块的锯成小块,小块的直接扔进粉碎机里。粉碎机开起来“嘣嘣”地山响,不光噪音巨大,还“暴土扬场”。震得人耳鸣心跳,呛得人喷嚏连连。在它旁边干一天,晚上吃饭都恶心。时间长了,除了吸入大量的粉尘,听力也严重下降。
甭管是冬天还是夏天,整天在盐水中搅和,他家那几个娘儿们的手,惨不忍睹,伸出来一看,跟老鸹爪子似的。众娘儿们叫苦连天。胡敬天不管这套,“想要过好日子,就得先遭这份儿罪”。这道工序,辛苦、麻烦,还缺德!泡完塑料的盐水,他们直接倒进村里的河沟、池塘。赶上今天挑选的量大,明儿早晨起来,河沟池塘里的青蛙都不叫了。
“天道酬勤”。没两年的光景,胡敬天成了气候。
私企老板如何对付,国企经理怎么拉拢,胡敬天无师自通。不论是卖废料的上家,还是买“二次料”的下家,每个渠道,都被他捋得十分通畅。其中,几家很有规模的塑料厂,专门让他来收购本厂的废料,还指定他为“二次料”的进货供应商。
老家的加工作坊,不光添了设备,还雇了几个远亲。泡盐水的大盆,换成不锈钢焊的水槽子。粉碎机、造粒机,昼夜不停地响着。买卖的“动静儿”,越来越大。每月收上来的废料和加工出的“二次料”,都在一二十吨。
此时的胡敬天,已不是刚来北京时的寒酸相了。他退了堆放废料的农家院,在市里租了个门市,有了营业执照。他开着辆二手桑塔纳,手里攥着大哥大,腰里别着BP机,正儿八经地办起了公司。像上门收废料、回去加工挑选这类的“糙活儿”,交给小舅子、堂兄弟们打理。他只管伺候上家,联系下家。他们整卡车、整卡车地从塑料厂把废料直接拉回老家,再把加工好的“二次料”,重新一袋一袋包装好,装卡车,整卡车地发往京津地区。
胡敬天有钱了。在老家新盖了五间大瓦房。原先加工废塑料的小作坊,变成个有模有样的小厂子。除了他爹妈,村里很少有人叫他“小儿”了(胡敬天小名叫“小儿”),都称他“胡总”。
到这儿,这个人算是在北京城里站住了脚。生意越做越红火。慢慢地,胡敬天开始注意起自己的形象。他西装革履地把自己“捯饬”得很像个“业余大款”。他努力纠正着自己的河北口音,生人面前,从不说自己是河北文安人。每当有人问起,胡敬天总是含糊其辞地告诉人家——“廊坊地区”的。他原本从不交朋友,但为了商业目的,结识了不少私企老板、国企经理。接长补短,和其中一些老板经理们出入饭店、酒楼、歌厅……
胡敬天学会了应酬。他酒量不大,“花活”却不少。酒席宴上,胡敬天“灌”人有一套。不仅“感情深,一口闷”,“俩腿一站,喝了不算”之类的套话,运用娴熟。就技巧而言,他还有“绝活儿”。每次与人喝酒,胡敬天总是端着酒杯和人家轻轻一碰,胳膊往回一收,就在酒杯快送到嘴边时,手腕向旁边一偏,微微一抖,把杯中的酒擦着腮帮子泼将出去。然后,飞快地把空酒杯扣在嘴上。这一连串动作,真好比打闪穿针,瞬间完成。他这招屡试不爽,从未失手。
直到有一次,胡敬天请一个买他“二次料”的大客户的几位主管吃饭,他们去的酒店挺高级。当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胡敬天故技重施,又玩儿出这招儿。可是他忘了,这是家高档酒店,每个客人身后都站着一位服务小姐。胡敬天这回玩儿“现”了,满满的一杯酒,一点儿没糟践,全泼在了身后站着的服务小姐胸上。
虽然胡敬天表面上风光无限,但他的内心深处,总有那么点儿“纠结”,总觉着自己和这些老板们有点儿差距。虽说自己已不是早先那个土里刨食的“社大爷”,但是,所从事的这个行当,总是和“捡破烂儿”的难脱干系。钱虽然挣到了,却没有成就感,没有得到应得的尊重。时间一长,胡敬天不满足了。他觉着,就靠这个,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出息。总这样下去,不行!
要想真正出人头地,必须再开个别的买卖,彻底改变自身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