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天至轩的业绩在同行中属于上乘,但一年多来几次扩大生产规模,设备投入占去了不少资金。到了年底,留出用于下一年的流动资金,账上用于分红的钱并不富余。幸好,他们扣住了尹炳章等人的本金,手里的“活钱儿”有了一半儿保障,减轻了分红的压力。
账目、报表审核完毕,李子轩经过仔细盘算,刨去下一年预留的生产资金,公布了本次分红的总钱数。其实,剩下的钱能够拿出多少用于这次分红,李、胡、张三人全都心知肚明,早就有了准谱儿。所以,没费多少口舌,分红的总钱数很快就定了下来。
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是财迷。人的贪心,是随着外界因素的变化,一步一步增大的。
张文至很满足。一年多来,模具车间业绩平平,还出了一次“事故”。虽然算不得什么大事,但毕竟是有所损失,他心里总有些不安。按他在天至轩的股份比例,分红到手的钱,已经超过自己单干时的收入。因此,张文至没啥问题。
李子轩最大的心病,是那小四十万的“窟窿”。这次与胡敬天同流合污,坑了新股东们,他心里多少有些内疚。但“下海”的头一年就能还清全部外债,这巨大的诱惑,使他顾不了那么许多。虽说还了债,自己不剩什么,但到底是轻松多了。“娶媳妇总比出殡强”。况且,今后再挣着钱,不就是自己的了吗?所以,李子轩这儿,也没啥说的。
只有胡敬天不同。他算是挣过“大钱”的主儿。他对分到手里的钱的期望值,远远高于李、张二人。
在胡敬天的心里,从来就没把天至轩看成是一个整体。他认为,天至轩能有今天,多一半是靠注塑车间干出来的。而注塑车间,归他所有。至于张文至模具维修的支持,“二次加工”车间的辅助,李子轩全面管理和客户的维护,都是小事一桩。“这点儿事再没有,你们还干点嘛不”。因此,这多一半的功劳,是他胡敬天的。既然如此,按“四、四、二”的比例分配,自己岂不吃了大亏。
胡敬天是个走一步看三步的人。除了这些,他还心想,今后天至轩的股东又增加了六个,这回是把他们“白”了,可明年的分红,说什么也挡不住这些人了。所以,这次自己不把便宜占足了,下回分红,人多嘴杂,事儿就更不好办了。只是他们三个按股份比例分红,是当初定“铁”了的。胡敬天再浑蛋,多要一份这话,一下子也说不出口。可是就按四、四、二比例,实在是不甘心!于是,胡敬天拐了个弯儿,提了个额外的要求。
合伙企业,在创业时期,合伙人之间一切都好说。有争议,有分歧,都是正常的。这些问题,不至于撕破脸,都能协商解决。但是,一旦创业完成,形成效益之后,这些矛盾马上就尖锐起来。这是大部分合伙企业的通病——能共苦,不能同甘。
胡敬天提出,这次分红,除了按投资比例,还要根据各人对厂子贡献大小,实行额外奖励。
话是不错,但天至轩不是由职业经理人负责的大公司。那样的公司,年初董事会给职业经理人下达各项指标,年终由董事会进行评估,实施奖惩。天至轩这样的小厂,股东自己经营,摸着石头过河,干到哪儿算哪儿。许多事情,也没有摆在桌面上事先说明。三个人的“贡献大小”怎么考核?比如张文至,虽然模具制造业绩平平,但平时为保障注塑车间的正常生产,在模具、机床维修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又比如李子轩,负责全面,除生产之外,吃喝拉撒,职工矛盾,劳资纠纷,以及工商税务,环保卫生,客户维护等一系列杂七杂八的事,统统都要管。这些工作,说小就小,说大就大。只不过都是“软指标”,无法具体量化。因此,“贡献”大小这个问题,不是一下能掰扯清的。
三个人就此发生了严重分歧。这次分歧,与上次新人入伙,解决资金问题时的分歧又不一样。这次,直接关系到个人利益,是实打实地“较阵仗儿”。此刻,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角度,强调自己的重要作用。这些,都犯了合伙之大忌。三个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调门越高,越吵声音越大,脸红脖子粗地“掐”了起来。
每当牵扯个人利益的时刻,胡敬天总是一副赤裸裸恶汉嘴脸。而李子轩拉东扯西,反倒有些遮遮掩掩。张文至“前科”在身,不敢过分理论。胡敬天就敢拍着胸脯说天至轩没他不行。这句话,李、张二人却不敢从自己嘴里说出。所以,这场“掐架”,未曾“开牙”,胜负已定。
胡敬天一口咬住天至轩一年多的“流水”,注塑车间占百分之八十这一数据。李子轩据理力争,强调其他工作的重要性。三个人互不相让,争得难解难分,董事会陷入了僵局。最后,胡敬天使出杀手锏,一拍桌子,说道:
“你俩要是这样,那好,今年咱们改为承包,我承包注塑车间。”
李、张二人一听,傻了眼。如果是这样,天至轩怎么办?胡敬天承包注塑车间,张文至再承包模具车间,李子轩干什么?这不等于散伙了吗?此刻,与对付尹炳章等人又有不同。那时,可以打着维护三个人的共同利益这块遮羞布。现在,这块“布”没了。二人心里也明白,胡敬天是个逮着蛤蟆攥出尿来的主儿,和他这场“一面官司”再打下去,势必会两败俱伤。无奈之下,本来是三个人共同努力换来的结果,在胡敬天的“喧嚣”下成了他是主角,李、张二人,只是龙套。
面对头一次分红,直接关系到个人利益,天至轩这仨人之间的矛盾,真正地爆发了。与前两次不同,这次,分的可是实打实的钱呀。兜了一大圈之后,言归正传,李子轩问胡敬天怎么奖励?
胡敬天高就高在这儿。他知道什么时候“死缠烂打”,什么时候“见好就收”。这一紧一松,一张一弛,他掌握的恰到好处。刚才还是血灌瞳仁,一副拼命的架势。转眼间,想额外要钱的事,一字不提。他满脸羞涩,嗫嚅道:
“每月得回趟老家,看看老人。路太远,厂里得给我配一辆好点儿的车。”
当年,天至轩除了两辆送货的卡车,还有三辆小车。其中一辆九座面包,早晚各一趟给厂里发班车。其他时间,干点儿采购、接送客人等杂活儿。另一辆旧桑塔纳,是胡敬天早年买的。合伙办厂时,做了价,算入资的一部分。这车除了公用,主要是李子轩开。张文至不会开车,上下班坐班车,如果要外出办事,厂里有专职司机,也用这车。还有一辆“捷达王”,是天至轩成立后新置办的。这辆车胡敬天把着,不让别人碰。胡敬天提议,捷达王以后由李子轩专用,桑塔纳与面包车一起用于业务和内部通勤,给他另外再配一辆新车。
办工厂的人用车,多一半儿用于生意上。给胡敬天配辆好点的车,既叫他满意,又提高公司“形象”。应该没有问题。可是,买什么样的车?买车的钱从哪里出?胡敬天没有说明。
张文至对车没有一点兴趣,早晚上下班坐班车,出去办事,有个车就得。他又不管经营,至于买车的钱,爱从哪出从哪出!李子轩想得多些,他的本意,在够自己还账的前提下,分红总数越少越好。这样,留下的流动资金越多,下一年的经营会越轻松。但如果买车的钱从分红总数里出,自己那一份势必会跟着减,要是减多了,万一不够堵窟窿的咋办?胡敬天正是看准了李子轩的软肋,提议:
“分红的钱不要变,从留下的钱里挤一挤就是了。”
“流动资金要不够怎么办?”李子轩有些犹豫。
“车到山前必有路,活人还能叫尿憋死?”胡敬天对这事,没一点商量。
李子轩在外债的压力下,“糊涂油蒙心”,不顾下一年流动资金够、还是不够,终于答应了胡敬天的提议。
最后,三个人一致通过,按当时的价格,取出三十多万,在胡敬天名下买一辆24排量的本田雅阁。其他车,都是公司公有的,唯独这辆,算胡敬天的私人财产。天至轩的第一次分红,以胡敬天额外多得三十多万的形式结束了。
天至轩第二次董事会“新人入股、旧人分红”,算是落“听”了。但董事会还没有开完。李子轩提议,叫上新“入伙”的那六个人,大家共同研究一下来年的经营大计和发展方向,胡、张二人不置可否,于是,一行人在一家酒店订了个单间,叫上一桌酒菜,全体董事各抒己见,边吃边议。
关于办厂理念,早在合伙初期,三个人的想法就大相径庭。只是创业阶段,千头万绪,“贼上房,火烧梁”的事情太多,因此,这一矛盾被暂时搁在一边。现在大局已定,这个问题终于浮出水面,成了天至轩的又一次分歧。
张文至随着“年事增高”,心气儿越来越低。他不过是个闲不住的“手艺人”,当初办厂也是因不甘寂寞而为之。经过这些年的折腾,他也明白自己不是搞经营的材料。这老头儿不是“钱狠子”,又没有太多的消费,因此,工厂办多大,营业额做多少,差不离就行。特别是女婿的入伙,使他萌生退意,想着有一天女婿接了班,自己在厂里当个挂名顾问,鼓捣点儿自己喜欢的技术工作,至于工厂的发展方向,一、真不知道,二、也没这个能力。正所谓“剑老无芒,人老无刚”,当年堂堂八级大工匠,一旦离开特定的场合,啥也不是。现如今落得只能跟在人家后面,干点儿力所能及的事了。
李子轩自从“下海”,倒是想干一番大事。他本是个国企的普通工人,经过自己的努力,升为中层干部,后来当上劳模选进“二梯队”。再后来又被抛弃。世态炎凉,人间冷暖,也曾体验了一遭。好容易有这么个机会,咸鱼翻身,死人放屁,因此一直想成就一番事业。怎奈没钱!东拆西借,努出血来,也就够人家的零头儿。“人是英雄,钱是胆”。没钱,说话没分量,任何事儿都不能完全按自己的想法来。李子轩没有经历过“海里”的锻炼,又不是“赊赁如白捡”的人,这一年多,借来的那些钱,好比一座大山,压得他喘气儿都不匀实。加上创业阶段,诸事不顺,哪能一下就正规的了。因此,迫使他不得不仰人鼻息,急功近利,以挣钱还账为第一目标。现在好了,“窟窿”堵上了,大局也基本定了。他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所以,他想好好规划规划,按照自己的思路打造一个正规的天至轩。
几个新董事,除了尹炳章,都在各自的公司里任“高管”。谈起经营管理来,全都一套一套的。但这些人仅限于“侃”,动真格的,“猴儿带胡子——一出儿没有”。不过,他们的建议,很对李子轩的胃口。比如,赶紧通过体系认证,尽快拿下ISO9000;参按照正规企业,储备人力资源;打造企业文化;提高团队的凝聚力。这些都是李子轩当初的设想,这些方向性的建议,正中李子轩的下怀。他可找着知音了。
这些新人,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买卖,虽说只是个小股东,毕竟体验了一把当老板的感觉。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们参政议政意识十分强烈,恐怕被人小觑了自己的能力。几个人争先恐后地提了许多整改措施。比如要继续扩大工厂规模;配齐管理人员;研发自己的产品;添置加工设备;把模具制造向高、精、难的方向发展;以及现场5S;看板式管理;作业指导书;过程控制……
大家喝得高兴,聊得痛快,全是些“高瞻远瞩的畅想”,没一条是针对自己企业行之有效的具体措施。一个个满怀豪情,壮志凌云,仿佛已经看到,就在不远的将来,天至轩定会成为国内制造业的五百强。
胡敬天在一旁冷冷地瞧着,心话说,简直就是一群“烧包儿”。
胡敬天是光屁股打天下,一步一个脚印闯出来的人。他的经营策略非常实际,他每做一件事,都分为三步考虑。第一,能不能赚钱。第二,如果赚不到钱,能不能不赔本转手出去。第三,万一砸在手里,能不能留着自己用。比如,投资买一间“铺面房”,先看能不能开个买卖赚钱,如不赚钱,能不能转租,再不能,可不可以自己住。正因为他考虑问题实际、仔细,所以,这么多年来,从未“踏空”一步。
他这种从实战中打拼出来的人,在如何经营管理的问题上,与这帮人岂能同日而语。什么是买效益?什么是买债务?胡敬天看得比谁都透彻。
扩大厂房。地是人家乡里的,地上的所有建筑,一升不了值,二带不了走,三不能到银行抵押。合同到期后,如不续租,都是人家的!无目标地投资设备?有“活儿”是机器,没“活儿”是废铁!嫌加工利润低,自己开发产品?开发什么产品?谁来跑市场?有产品没市场死了的公司还少吗!高薪请管理人员?制造业里,靠加工为主的工厂,凭这点儿利润,拿什么付高薪!通过体系认证,搞现代化管理?搞这些得添多少人,哪一个工资低了请得来?天至轩离那一步还远着呢!做高难度、附加值高的模具?在这“吃番薯问米价”的市场中,上哪儿找订单去!办工厂的目的是赚钱,拿这儿当实验田呢?“走遍天下,钱难挣,屎难吃”,这个道理,你们这帮人懂吗?
这次,胡敬天没有和大家争辩,但在他心里一条一条地否定大伙的建议。看着这帮人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一个早已存在,但一直飘忽不定的想法,此刻,悄悄却坚定地在胡敬天的心里扎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