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问题的塑料件,是便携式收录机的前面壳。由于塑料件的结构原因,注塑出来的壳子,正面有一条细细的短线。
从注塑专业的角度来说,当熔融的塑料,从注塑机射入模具中时,流动的塑料遇到障碍(比如一个凸起),会像水一样,由凸起的两侧分开,从两旁绕过去,再在凸起的另一侧重新汇集、融合。就是这一分一合,使得塑料凝固后,在凸起的另一侧,出现一条细细的线,这条线,叫做熔接线。在塑料制品中,凡有孔、槽(模具中相对应的位置,是柱、凸台)的地方,不可避免地会出现熔接线。越是颜色深,亮度高的塑料件,这条线就越明显。这种缺陷,通过改变进料形式,变化注射压力,注射速度,模具温度等工艺方法,可以使其深浅、位置得到一些改善。但不能从根本上消除。因此,高档的塑料制品,为掩盖这一缺陷,只好在表面采取喷涂的办法。
这款便携式收录机,表面是黑色高光亮,出现的这条短线非常显眼。虽然客、供双方都知道这是因塑料件的结构和模具浇口形式所导致,是不可避免的。但对于这个缺陷,客户仍不能接受。因为,普通的顾客并不知道什么叫熔接线,一眼看上去,还以为是划伤呢。正好,面壳中央还要装一块收音机调台的镀盘,因此,客户要求把熔接线调到这个位置,最后用镀盘遮挡住,这样一来,整个表面就整洁漂亮了。
严格来说,这个要求有些过分。因为,塑料件的结构和模具浇口形式,都是客户自己设计决定的。而且,为降低成本,塑件表面不做喷涂处理。现在,出现这种缺陷,硬让供应商用调整成型工艺的方法,改变熔接线的位置,有点强人所难。但是,客户是上帝,他们的要求,供应商必须想办法满足。这个节骨眼儿上,如果稍微一打“磕巴儿”,整个产品很有可能被调走。“狼多肉少”的年代,后边接着的人,有的是!
这一下,可把天至轩的人折腾惨喽。本来,这是胡敬天露脸的机会,正好让李子轩、张文至认识一下他胡某人在合伙中的地位。一连几天,胡敬天没黑没白地在机器旁不停地调试。他“高速、低速,高压、低压”,升了料温升模温,一会儿调调“模温器”,一会儿拧拧“背压阀”,各种工艺组合,试了不下几十种。打出的制品,堆得小山似的,熬得他蓬头垢面,两眼通红。但这条熔接线,始终没有太大的变化。模具车间的工程师和技工,成型技术都不如胡敬天,他都弄不出来,旁人谁敢上前。李子轩、张文至更是插不上手,帮不上忙,在一旁干瞪眼,瞎着急。
开始,天至轩不敢告诉客户这个问题自己解决不了。他们知道,如果照实说了,不光“栽面儿”,很有可能模具会被调走。要真是这样,前期的努力,全都付之东流。请别的供应商支援?想都别想!先不说他们不一定技术上比得过胡敬天,就这唾沫星子能淹死你!墙倒众人推,破鼓乱人捶的事,他们见得多了。这当口只能豁出去了,死马当作活马医,说啥也得闯过这关。
这时,全波段收音机的塑料件,已经全部通过认证,正在客户公司里试生产。便携式收录机的其他塑料件,也都认证合格,就差这一个弄不出来。天至轩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又过了两天,问题还是没有得到解决。但总瞒着也不是个事儿呀,一向谁都不服的胡敬天,这会儿也认“”了。无奈之下只得通知客户,请求技术支持。
周海波此刻正在公司里忙着全波段收音机批量生产前的准备工作,脱不开身。听说之后,忙派手下前去了解情况,帮着解决。但一连几天,仍没有进展。熬得筋疲力尽,黔驴技穷的胡敬天,一看客户技术支持的工程师也解决不了,顿时又来了精神。放出话来,说:
“谁要是能把这个问题解决了,我请他香格里拉吃大餐。”
眼看着试生产的期限就要过了,李子轩知道事情的严重,他打电话给周海波,要他无论如何也得过来帮着解决。
周海波接到电话,来到天至轩。他先向胡敬天询问调试的经过,胡敬天一五一十把这些天都用了哪些办法,如何调试,结果如何,详详细细地跟周海波说了一遍。周海波听完,一言没发。很显然,该用的办法,胡敬天全用了。他心里很明白,成型工艺有相当经验的胡敬天都解决不了的问题,自己再接着重来一遍,也不见得管事。看起来,光靠调整成型工艺,恐怕是死路一条,必须要换个思路考虑,试试从模具上入手,看看能否有所改观。
收录机的前面壳,内外两个表面的形状不一样。外表面是高光亮的,主要起观感效果,这个面是不能改动的。内表面则不然,有凸起的卡勾、卡槽、连接柱等功能性结构,只要不影响装配功能,在这个面上加个凸起,做个凹坑,都是允许的。周海波想,如果在模具的型芯上加一个凸起的台(体现在塑件的内表面是一个凹坑),就像在河里建一座水坝,改变水的流动一样,变变塑料流动的走向,应该会使熔接线的位置发生变化。但这个凸起的台做多大,加在哪儿可以改变流向,会对熔接线的位置产生影响呢?周海波手里拿着塑料件,认真地分析着……
单说成型工艺技术,周海波与胡敬天不相上下,但要论模具水平,二人相差甚远。个把小时之后,周海波来到机器旁,调整了一下机器的加料量,先打了几个填充不满的塑件,饱满程度,从少半个到多半个,目的是看看塑料流动的走势。然后,找来一卷电工用的黑胶布,他把胶布剪成一个个十毫米见方的小方块,几层粘在一起,厚度不超过塑料件壁厚(如果超过壁厚,塑料件在此处会豁出洞),做成一个个小立方体。然后,恢复机器的正常工艺参数,开始“打活儿”。他每注射一模之前,先在模具型芯上粘一个小立方体(相当于在模具上镶了一个凸起的台),然后观察塑件熔接线的变化。他反反复复,一模接一模地试着……
大家不知道他这是干什么,站在一旁,全神贯注地看着。十几模过后,终于在某一个位置,有了效果,熔接线被“赶”到了镀盘能盖住的地方。周海波大喜,连试几模,确定无疑,便在模具上做好标记,把模具拆下来。他叫张文至用铣床加工了一个正式的镶件,装在模芯上。一切完成之后,上机再试,问题迎刃而解。
到这时,天至轩的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周海波拍着胡敬天的肩膀,阴阳怪气地说:
“怎么样,服不服气?”
胡敬天竖着大拇指,发自内心地说了一句很糙的恭维话:
“真是干牛逼泡水——牛逼大发了。”
晚上,天至轩请周海波等几个技术支持的工程师出去吃饭。酒足饭饱之后,胡敬天提议,去歌厅唱歌。张文至身为老师傅,不跟他们掺和这个。于是,除张文至之外,一行人随胡敬天来到一家歌厅。
胡敬天是这家歌厅的常客,老板和他很熟,一见他进来,忙上前打招呼:
“哟,胡总来了,最近哪儿发财去了?”
胡敬天大模大样一摆手:
“这都是我朋友,给我们找个大包间。”
“好嘞。”老板一边答应着,一边把大家让进一个大包间。
他们要了两瓶红酒,一箱啤酒和一些零食,又叫来几个小姐,一帮人连喝带唱,可着劲儿地闹腾开了。
他们从晚上八点,一直折腾到夜里十二点多。临了,胡敬天喝得红头涨脸,舌头都不利索地对小姐们说:
“我给你们猜个谜语,打干一件事,猜不着谁他妈也不许走。”
他一仰脖,喝下一杯啤酒,接着说出谜面:
“十万毛兵抬杆铳,一抬抬到水帘洞,一管枪药全打完,两颗炮弹没入洞。”
众人齐声大笑。小姐们忸怩作态,都说“猜不着”。胡敬天不依不饶,李子轩一看太不像话了,起身解围:
“猜不着算了,罚酒三杯。”
试生产通过了,天至轩开始大批量供货。以他们当时的规模,新老业务加在一块儿,已经非常饱和,机器明显不够用的。全体员工“人歇马不歇”,不分周六周日,黑白倒班,仍不能保证正常供货。不得已,只能把一些老业务,暂时停一停。此时,天至轩当务之急,必须增添设备,扩大生产能力。
注塑加工没有预付款,像这种长期合作的业务关系,就算客户回款再快,也不能刚一干活,就张嘴要钱。必须要有一个时间。这段时间,生产、生活的一起开销,供应商必须自己扛住。再说,扩大产能,增加设备,迫在眉睫。等客户回款把钱凑够了?黄花菜都凉了。
天至轩前期建设投资不小,张文至再往里垫钱,有点力不从心,李子轩一屁股债,再借钱已没有可能。胡敬天虽说有钱,但要办户口、买房子,一时也不敢妄动。像这样的小企业,一没担保,二没抵押,银行是不会贷给他们款的。增加固定资产,解决流动资金,只能靠他们自己。因此,虽然前景一片光明,但眼前暂时的黑暗,还是令李子轩十分焦虑。
制造业中,靠给人家加工为主的企业,最难的时候,就在创建初期。最着急的,就在“找活儿”阶段。一天找不来“活儿”,就一天开不了工。尤其是厂子建起来,却不能正常开工,“只出不进,光花不挣”。此刻,一切规章制度,企业建设,都是瞎掰。时间稍长,军心涣散,人员流失。这时候,老板们都是火急火燎。心理素质差的,手段不够强的,大多顶不住。许多加工厂撑不下去,就是因为过不了这一关。
现在的天至轩,倒是没有这个问题。找不着活儿,开不了工的痛苦,几年前已经被胡敬天和张文至用完了。新厂子一上来,业务饱满,生产繁忙。每天上下午几卡车的货,源源不断地往客户那儿送。每隔一两天,一车车原料、包装物,再从客户那儿拉回厂。车间里,灯光耀眼,机器轰鸣,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老业务不算,仅这两个新接的产品,一天的纯加工费,就是好几万元。但是,他们必须坚持一段时间,等待客户开始正常付款。在这个时期,不仅要配足机器,保证生产,同时,表面上还要装得若无其事,不能让人看出一丝一毫的资金不足。
商品社会,缺的是雪中送炭,从来不乏锦上添花。家有梧桐树,何愁金凤凰。天至轩如火如荼的生产形势,一下子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张文至的大女婿,首当其冲。
大女婿名叫尹炳章,原是个两杠两花,中校军衔的一名军队机关干部。不久前,他刚刚办完转业手续。这个人有点魄力,想干点事,喜欢私企老板的生活方式,对老丈人的这个企业很感兴趣。加上手里攥着一把数目可观的转业费,所以,当一听说天至轩要扩大规模,他马上来到老丈人家,表示自己愿意出钱在天至轩入股。
这件事张文至做不了主,跑去和李子轩商量。正好,李子轩的几个前同事,也不约而同地看好天至轩。这几个人,现在分别在几家民营企业任副主任、副经理。他们商业眼光很锐利,吃着碗里,瞅着锅里。见天至轩如此红火,不免都想插进一腿。几个人找到李子轩,表示了想出钱入股,一起创业的愿望。
工厂在创业初期,一切都未明朗的时候,有人自告奋勇愿意出钱,当然是件好事。但是,大家都没有经营股份制企业的经验,“盘子”如何划分?新人怎么安排?谁也拿不出主意。不过,有一点人人心里都明白,新股东入股,老股东就得减股。于是,天至轩就此事召开了第一届董事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