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打量,见三姐只顾与黄六娘说话,大姐与黄五娘倒是言谈甚合,四姐拉着黄八娘坐在一旁,五姐一如既往与江月闲谈,六姐还如在家那般,拿着卷书看得分外专心,方才吁了口气。
江月趁着别人不注意,拉了旖景去里间,神秘兮兮地递上一个布袱:“前次那些话本,听说你逼不得已一把火烧了,我又托了四哥在外头买了一些,这次你仔细着,可别让长辈们又再发现了。”
旖景蹙了蹙眉,婉言谢绝:“本是一时好奇,可听了祖母的教导,我也明白过来,这些个话本原不是闺中女儿看的,阿月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这些话本我再不能要。”
江月略略一怔,卟哧一声笑了出来:“本就是你祖母小题大作,看几本话本哪里就有那般严重了?里头不少好词好赋,文笔也优美华丽,你保证爱看的。”
竟然不顾旖景,招手让秋月近前,让她好生收着。
旖景心里本对江月有几分疑惑的,这时听她说祖母小题大作的话,又坚持要让自己看那些才子佳人的风流故事,越发地不喜,蹙着眉义正言辞地说道:“阿月休要胡言,祖母一贯都是为我好的,我们身为小辈,怎能说出那等不敬之辞。”
江月这下完全怔住了,不敢置信地盯着旖景,过了半响,才讪讪一笑:“是我口不择言,阿景莫恼,你既然不喜这些话本就算了。”怏怏地把那布袱丢在一旁,很有些委屈的模样。
反倒让旖景有些过意不去,想来当初,自己也真是对这些话本爱不释手,江月只想着投己所好,才热心地寻来,她怎么能想到自己对这些话本子已是深恶痛绝,于是便拉了江月的手,三两句就把话题岔开了去。
这时的旖景,还是愿意相信江月没有害人之心。
两个女孩儿避了旁人,只说着一些闺中趣事,略微的不愉也很快消失一尽。
不过多时,便有一个候府丫鬟入内禀报——“三夫人已经在水榭里备好了宴席,有请诸位娘子前往呢。”
脉脉一波总待晚,春花秋月照清漪。
建宁候府芙蓉荡边的水榭,名为待晚阁,三面临水,一面连堤,榭中设有美人靠,四壁皆空,正是暑天乘凉的上好之处。
精美的雕梁上,四垂铜铃,疏落有秩,大小不一,当偶尔地一阵风过,铃音吟唱间,轻脆时有若明珠跌玉盘,厚重时恰似怆然一低叹,落于清波之上,随那碧漪微漾,渺渺渐远。
再不需丝竹之乐。
未正,膳桌早已撤走,榭内樱木地板上,铺好几方青竹苇席。
妙龄少女跽坐其上,围着一方矮脚梨木案,兴致勃勃地玩着花签行令。
青衣丫鬟侍立一旁,托着鲜果蜜酒,带笑观看。
“阿景抽到了什么,拿来瞧瞧。”今日的小寿星黄江月见旖景瞅着手中的花签发怔,劈手夺过。
雪中寒梅——本当春前归去,因怜瑶台锁春。
江月朗朗而读,笑着说道:“这不惧凌寒的四君子之一,倒也配得阿景的风采,那一句签词说得就更妙了,居于瑶台的花仙儿都舍不得春来无梅,锁春不让梅落,可见阿景福泽深厚呢。”
翻过来瞧那花签背面,却写着得此签者,为历劫傲世之运,自饮一杯,诸人齐贺一杯。
江月只觉“历劫”二字颇为不祥,忙让侍女斟酒,逼着旖景饮了一杯,在坐诸人又共敬。
当年这时的记忆已经模糊,旖景不记得自己抽得的是什么花签,可眼下手中这支,却让她有那么一阵的恍惚,本应春前归去,她正是殒命于森冷的元宵,但醒来,一切已经重头,匪夷所思的幸事,或者在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历劫归来,不思傲世,只愿情仇了结,恩怨归零罢了。
旖景缓缓一笑,饮尽白玉杯中的甜酒。
得签者掷骰,两粒玛瑙骰子在翡翠碟里叮玲玲地几番碰撞,得了个十点,依次数去,又轮到旖辰抽签。
却抽中了一支梧桐花——有凤来仪,堪怜翠盖奇于画。
花签后头写着,得此签者,贵不可言,在坐诸人共敬,签者当谢寒梅三杯。
“这贵不可言还容易理解,为何却让梧桐独谢寒梅呢?”黄五娘似乎有些意味深长,目光在旖辰与旖景的脸上扫了数个来回。
她与旖辰年岁相当,都已及笄,本应一早议亲,旖辰是替祖父守孝耽搁,而黄五娘却是因为建宁候另有打算。
五年前,太宗帝驾崩,崩前,亲自主持了当今太子大婚,可除了太子以外,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此时已至婚龄,却并未婚配,故而,名门望族、世家勋贵大都有所期待,并不急着将族中嫡女婚配,黄五娘听母亲提过,卫国公府嫡长女,她的这位表姐,定是要婚配皇子的。
果然就抽中了“贵不可言”的花签。
黄五娘想起母亲的话:“辰儿是大长公主的嫡孙女儿,圣上与太后对她自然不同旁人,估摸着,多数是会与最得圣上宠爱的三皇子为正妃,而你……就算比不得辰儿,却也是毫离之差,二皇子生母不过一介宫娥,四皇子却是贵妃所出,你祖母与父亲的意思,自然是四皇子更好,你心里头也得有个数,在这当头,言行举止更得仔细谨慎,切莫出了什么纰漏,失了这大好时机。”
虽说黄五娘对表姐很有些眼红——诸位皇子当中,就数三皇子风采气度最佳,又如此得圣上荣宠,辰表姐虽出身贵重,可要论样貌才情,俱为普通,与三皇子委实不配——奈何她是苏家嫡长女,祖母又是大长公主,就连当今圣上,也对大长公主恭敬有加,她能“贵不可言”实在全凭家世。
可想到母亲的叮嘱,黄五娘只得强忍着心头不平,到底没有表现出半分妒嫉来。
满脸热情的笑容,率先举杯,敬引来金凤的梧桐。
旖辰很有些羞愧,酒未沾唇,就红了脸:“什么贵不可言,不过是戏耍罢了,当不得真。”
饮完诸人的敬酒,又依那签言,旖辰独谢旖景。
旖景尚还恍惚呢,一时参不透长姐的签语,连忙婉拒:“姐姐意思一下就行,可别真饮了三杯,虽说是果子酒,却还是易醉的。”
江月不依:“大家一块玩乐行令,当然得依令行事,可不能马虎推脱,那样又有何趣?辰姐姐都贵不可言了,哪里几杯果子酒的量都没有?”
有了江月挑头,建宁候府诸位娘子都齐齐起哄,硬逼着旖辰当真谢了旖景三杯才罢。
六月午后,芙蓉荡里,艳阳染得清波灿烂,风起风往,碧叶起伏间,嫣红亭亭,似玉颜含笑,又有幽香四溢。
待晚阁内笑语轻脆,和着铃声飞扬。
这般青稚岁月,谈笑风声,当年应有。
似乎隐隐记得,江月十三岁生辰宴上,还发生了什么。可奈何旖景绞尽脑汁,记忆里也是云遮雾罩,模糊不清。而这时,花签令依然在继续,旖景已经心不焉了。直到候府太夫人身边的一个大丫鬟,提着裙套小跑而来——画面甚为熟悉。
旖景略略坐直了腰身。
“诸位娘子,快别顾着玩乐了,三皇子与楚王府二郎突然登门,刚刚见了太夫人,眼下正往这边来呢!”
忽如一道疾风,卷走了旖景记忆里的云雾,一切都清明起来。
是的,她怎么忘记了,当年,三皇子的突如其来!
脑海里清明再现——当年,三皇子与虞洲莫名其妙地来了建宁候府,引得众人震惊,自己之所以对这段记忆模糊,那是因为……旖景下意识地看向江月。
她与江月、长姐跽于同席,她在当中,江月在她左侧,长姐在她右侧。
却见江月万分惊诧,腰身一挺,直盯来报信的丫鬟,那模样实在不似作伪:“三皇子怎么来了?还要来待晚阁?”
那丫鬟甚是心急:“奴婢也不知详情,只闻三皇子要亲自来恭贺七娘您的芳辰,太夫人婉谢不得,这时陪着殿下过来呢,候夫人生怕娘子们失仪,才先让奴婢禀报一声儿。”
旖景定定地看着江月手臂一颤,下意识地一让——一杯碧茶,跌落席上,这次却因旖景躲避及时,却溅湿了旖辰的纱裙。
当年,江月听闻三皇子要亲自给她贺寿,震惊之余,失手扫落了案上茶盏,扣在了旖景裙上,于是,旖景不得不去更衣,自是错过了与三皇子见面。
犹记得之后虞洲的话:“三殿下那日来府中寻我,我与他品评前人诗作,颇多意见相左,本来想着荇哥哥才学出众,要问问他的看法,不想一去卫国公府,才知道他陪着你们来了建宁候府,看见殿下有些意犹为尽,再加上……我也想见五妹妹了,于是提议干脆来建宁候府拜访,顺便也来凑凑兴,谁知我们来了,却不见你,五妹妹可真会躲懒,你当时去了何处?”
当时旖景并没在意这件小事,而此时想来……早上来候府途中,长兄分明与三皇子路遇,他当知长兄来了建宁候府,却在虞洲面前装作不晓,顺水推舟来了这里,说是给江月道贺,这般婉转心肠,也不知究竟为了谁。
电光火石之间的疑惑,促使了旖景急中生智,起身一避,让长姐成了去更衣的人。
“哎呀!”旖辰身边的丫鬟玉芷惊呼一声,连忙用绢帕擦拭,无奈纱裙本就薄透,水渍散开,留下浅黄色的痕迹。
江月怔忡之间,才醒悟过来是自己闯了祸,连忙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