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体显粗,掂在手上却并没有预料的份量,细细一看,不难发现簪头能够拆分。
这时旖景已经回到中庭书房,与虞沨仔细研究着安瑾“转赠”之物。
就算于氏身边没有安插耳目,旖景今日先听了安瑾那番无中生有的话,再收到这么一份莫名其妙的答礼,也会心生孤疑,不难发现这枚金簪的机关。
虞沨轻轻旋开簪头,将中空的簪体往茶托上磕了两下,却并没倒出物什来,仔细一瞧才发现里面被绢纱堵塞了。
铜镊夹出的绢纱薄如蝉翼,上面却书写着一排绢秀的簪花小楷。
身如浮萍、不能自主、无奈之处、兄嫂宽谅。
虞沨眉心微蹙,唇角却带着笑意。
“敏锐又通达,又实在可惜。”旖景长长一叹。
倘若没有于氏的逼迫,安瑾就算能洞悉王府里的隐情,也可假作不察,她只是个女儿家,本就处境艰难,只要不卷入这场争夺,将来不论虞栋父子如何,虞沨会给她安排个得宜的归宿,至少能保安乐静好一世平顺。
可偏偏是于氏捅破了窗户纸,逼得安瑾不得不做出抉择。
不能自主、无奈之处,是说她不可能背叛血亲,坦承于氏与虞栋的阴谋相助兄嫂,而凭安瑾的微薄之力,也没可能劝说虞栋化干戈为玉帛。
所以请求宽谅,也是给她自己留下余地。
安瑾对他们没有恶意,也不愿行加害兄嫂之事,但她既知虞栋与王府已经剑拔弩张,将来可能你死我活,只怕更会心惊胆颤,于安瑾而言,本不多得的喜乐时光,只怕也都要消耗在对未来的茫然不知与忧心忡忡里。
“三妹妹选择这么隐晦的方式表达意愿,应该还会有后着。”虞沨将金簪恢复原样,又放在锦盒里:“既是她的决定,咱们也该配合。”
“那安瑾将来……”旖景不无担忧:“她与六妹妹同年,今年也十四了。”
或许等到明年安瑾及笄,小谢氏就会迫不及待找户人家把安瑾嫁过去,凭小谢氏的的狭隘,自然不会让安瑾得个稳当的归宿,而旖景筹划的是最迟明春便让虞栋分府立居,她只是安瑾的堂嫂,安瑾上有父母,她总不能干涉堂妹的婚事。
原来打算是让老王妃开口,到时把安瑾留在王府,可被这事一闹,安瑾又有这样的示意,明显是不愿“违逆”虞栋。
旖景很体谅,毕竟虞栋是安瑾的生父,并且这些年,虞栋对安瑾的确甚是维护疼惜,换身处境,她若是安瑾,也只能求个心安,不会做出任何不利于父母亲人的事。
“二叔应不会放任二婶胡来,三妹妹始终是宗室女儿,二婶太过苛待,宗人府也不会坐视不管。”虞沨说道:“从这事看来,三妹妹倒比我想得要****,给她时间,相信她自己也会有所计划,毕竟将来如何还得靠她自己,如此也不是没有好处。”
旖景将那锦盒合上,又沉吟了片刻:“那我就先给安瑾一个安心吧,无论她是怎么打算,将来若能尽力之处,咱们也不会不管。”
便又唤入春暮,让她亲自把锦盒送回安瑾,嘱咐道:“三妹妹前些时候受凉,今日看她又清减了些,我记得上回还收着一些安神静心的丸药,你找出来一并送去,让她好生将养着。”
金簪送回手中,里头已经空无一物,再加上“安心”的暗示,安瑾自然明白了兄嫂的心意,一个人怔怔歪在炕上,渐渐泛湿眼角。
她从来没有想过遵从生母之言加害兄嫂,可是她也没有奢望过兄嫂真会替她打算将来。
原本以为就算父亲与王府有矛盾争斗,到底与大伯是手足兄弟,总不至于做出那些恶毒的事……
所以尽管略有觉察,她也只作懵懂不知,厚颜无耻地依然享受着兄嫂的关爱与善待。
不过从生母的话里,她已经明白父亲的恶意,是要谋兄嫂性命。
或许长兄当年中毒的事……
她没有太多选择,也并不知道将来该何去何从。
唯有竭力谋划不被牵涉到这场险恶的争斗里白白丢了性命。
她想活着,还想幸福美满安乐无忧。
可连这一点也只能是奢望了。
只有拼尽全力地活着,干干净净地活着。
她没有办法为生母与弟弟争取荣华,因为自身难保。
她甚至看不清将来……
浮萍无依,就是她的现状,若更失了家族庇护,也许连安身立足之地都没有。
除非父亲悬崖勒马,不再行恶。
安瑾只有这一线希望。
纤细的手指划过眼角,抚散那一抹潮湿,安瑾轻轻唤了句“莲生”。
正坐着一侧绣着锦帕的丫鬟抬起脸来,不无担忧地上前:“三娘可是又觉得不好?奴婢还是认为请良医正来瞧瞧才妥当。”
“我已经好了,就是觉得烦闷,你去叫抱琴进来,让她陪我说会子话。”安瑾微坐正了身,安慰这个打小在身边侍候,跟着她从外头进了这富贵乡的丫鬟。
莲生却微蹙了眉头:“三娘明知抱琴说的没有好话,早被夫人笼络了,抽空就挑唆生事,尽说世子的不好……”
眼下可不正要用这挑唆生事的人。
安瑾有些犹豫,却还是没与莲生交心,只微垂了眼睑噙着丝冷笑:“夫人始终是我嫡母,就算抱琴得了她的示意,也是怕我年少无知被人利用罢了……这些时日以来,我也常想着抱琴的话,又冷眼看着嫂嫂待二姐姐到底比我亲近,不说别的,自从嫂嫂进了门儿,落英院里的奴婢得了许多赏赐,哪还敢如同从前慢怠二姐姐,嫂嫂有什么好东西,也是先紧着二姐。”一手摁在胸口,安瑾咳了几声,嗓音越发低凉:“我病了这些时日,嫂嫂可曾来看望过?今日身上好些,我巴巴去关睢苑讨好,她才问了一句,推脱着事务繁忙也不愿我多留,许是看我冷了脸儿,才打发春暮送了丸药来,若是二姐抱恙,嫂嫂哪会这般疏漠?”
莲生闻言大诧,不觉将两眼瞪得溜圆——三娘可一贯亲近着世子妃,抱琴还为多言挑唆吃了许多挂落,怎么今日竟态度大变,倒像真是对世子妃有了芥蒂,这倒不妨,就怕三娘也对世子心生不满。
莲生心里未免不平,她是世子安排在三娘身边儿的人,世子从来的嘱咐都是让她尽心服侍,别让三娘太受委屈,还是多年之前,芷姨娘打算勾引二郎,又找不到门路求到三娘这儿,她可巴不得三娘应承下来,芷姨娘不过是区区庶女,哪配得上世子?结果世子反而责备了她,说她如此轻率是置三娘于险境,喝令她要真将三娘当作主子,事事以三娘为先,万不能行不义之事。
世子可是一片诚心,都怪世子妃偏心,反而让三娘信了抱琴的话。
可惜的是三娘这几年越发倚重自己,院子里的琐碎事务都离不开她照管打理,倒没了跟着三娘去关睢苑的机会,算来竟有两三年没见世子的面。
不过这话得传给世子知道,不能眼见着三娘与关睢苑生隙。
莲生正在盘算,又听安瑾似乎不满地冷声说道:“怎么,现在我使唤不动你了?”
丫鬟方才如梦初醒,陪笑道了声不是,心事忡忡地喊了抱琴进来。
听了半下午抱琴的挑唆与安瑾的不满,莲生越发忧虑,本打算自己往关睢苑一趟,一是不知世子是否在家,二来始终顾虑世子“慎行”的嘱咐,不敢轻率而为,最终还是按照“程序”去花草房见了王氏,难免有些怨言:“婶子是不知,三娘一贯不信抱琴的话,还曾为了那些挑唆严辞喝斥过,若非世子妃这回让三娘冷了心,哪会有这样的芥蒂,可惜世子多年用心,眼看着竟没落到好。”
王氏溜了一眼四围,确定无人在意她与莲生的交谈,端起一盆才开的金盏花交给莲生,先张张扬扬地说了一句:“姑娘先凑合着摆放,山茶昨日都送去了关睢苑与荣禧堂,瞅着有两盆已经含苞,应当就开了,再送去三娘那处。”再压沉了音量:“仔细你的话,主子的是非对错可不容你一个奴婢议论。”
莲生受了这一低喝,心中越发郁怀,陪着笑道了谢,走出老远之后才回过身望了花草房一眼,嘀咕了句“老不死的”又加连声冷哼。
及到次日,莲生专程又走了一趟花草房,王氏只说已经把话递去了关睢苑,便不再多说一个字。
“世子没有嘱咐下来?”莲生依然不信,追问了一句,却只挨了冷冷一眼。
而自从那日安瑾叫了抱琴“交心”,一连多日,抱琴越发受信,竟然有越过莲生这一等丫鬟的势头,从侍候梳洗到一日三餐,简直寸步不离安瑾身边。
她原本是虞栋书房的丫鬟,还是因为当年杏花等婢女对安瑾不敬,被莲生告了黑状,虞栋亲自耳闻目睹了虞湘对安瑾打骂污辱,小谢氏袖手旁观,一气之下便把安瑾身边的丫鬟换了多半。
抱琴虽知二爷对安瑾的怜爱,可她心思极大,一番揣摩,认为安瑾再怎么受宠,却使终更改不了伶人之女的身份,又是夫人的眼中钉,将来婚事上必不会落好,将军使终是爷们,哪知道这些内宅心计,夫人只消给三娘择个富贵门第品性不佳的郎君,面上看来光鲜,将军也挑不出理。
再有三娘最为信重的是莲生,有这人比着,抱琴始终屈居次要。
前途实在黯淡。
于是小谢氏稍一笼络,抱琴就生了二意,当然不会学着杏花等人那般跋扈,反而越发讨巧服低,不过依着小谢氏的嘱咐,见缝插针地挑唆安瑾与安然生隙,最好起了争执,让安瑾顶着个跋扈刁蛮的名声,越发让老王妃厌恶。
可惜一直没有得逞。
后来到世子妃进了门儿,眼瞅着安瑾与关睢苑来往频频,小谢氏脑子迟钝没往利用安瑾那方面想,实因在她看来,安瑾更是个靠不住的,一门心思只计较着怎么让安瑾孤立无援,闺誉尽损,将来嫁不去豪门望族,最终让虞栋生厌。
所以依然还是授意抱琴兢兢业业日积月累地挑唆,意在造成安瑾与长房不合,无论是同安然还是世子妃争执吵闹,都是蚌鹤之争,小谢氏大可带着顶渔翁斗笠冷眼旁观看笑话。
抱琴多年努力没有成果,也担心被小谢氏视作弃子,一不留神急功近利了些,话说得太明显,反而被安瑾喝斥冷待。
正颤颤兢兢,哪知时来运转,安瑾的心意总算动摇。
抱琴只以为是自己日积月厚的功劳,三娘的喝斥无非就是表面文章,心里始终还是有了芥蒂。
好不容易多年辛劳有了一点成效,抱琴越发斗志昂扬,挖空心思编造了许多事非,她倒还有些畏惧世子妃,便拣了安然这个软杮子拼命地捏。
“不是奴婢不知轻重,委实越发看不惯二娘,从前多懦弱的一人儿,被张嬷嬷与丫鬟们死命打压也不敢支声儿,自从有了世子妃撑腰,转眼就张狂起来,咱们院里的丫鬟没少被落英院里欺压,前几日三娘病着,奴婢去煎药,结果遇见二娘院里的一个三等丫鬟讨要热水,厨房里的老虔婆竟把三娘的药端了下来,趁着火先烧热水,那丫鬟还得意洋洋地冲奴婢抛白眼,呸!狗仗人势的东西,从前在咱们跟前可是老老实实,哪敢嚣张。”
又说桐华:“从前她对二娘如何,旁人不知,倒以为二娘是她的丫鬟呢,被世子妃打几巴掌给个甜枣,忽地就换了嘴脸,上回去厨房领膳遇着了她,听奴婢多要一碗莲子银耳,她斜着眼睛冷笑,说什么三娘也进了王府有些年头,怎么还跟外头时一样,多少山珍海味没见识过,还贪嘴一碗甜汤。”
安瑾“勃然大怒”,终于冷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