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到年底,虽未掌中馈,但身份已经不比旧年的旖景当然也得经过一番不同闺阁时候的操劳,十余日间,都忙着接见从庄子里赶来的管事,对帐盘点,好不忙碌。
她自己名下的田地产业本就不少,更有王府名下,对帐等琐事虽有内外两大总管代劳,但管事们也都要来叩拜女主人,外总管得了虞沨示意,一应收支也都要对旖景交待。
更有各地农庄俸贡上来诸如肉食蔬果等“孝敬”,有的留作自用,大部份还得送去亲朋好友以作礼尚往来,半月间人来车往,关睢苑的前庭十分热闹。
这日旖景正与杨嬷嬷商量,虽月初才闹了那场风波,总不好就此与候府断了来往,虽庄子里送来的粮米熏肉等食物不算稀罕贵重,不过是层心意,各家亲朋既都有送到,自是不应缺了外家,只不知往常国公府是个什么旧例,不好比国公府丰盛,自然也不能太过简薄。
好容易商议计定,已近午时,虞沨却突然赶了回来,听说旖景正要遣人往候府送礼,世子除了大氅,打发一众下人出了屋子,那神情带着些严肃,可似乎又含着些兴灾乐祸:“怕是下昼时,咱们得亲自去候府一趟了。”
旖景因为前两日才听秋月打听得,说黄三爷升了职,授命已经颁发,只待交接后走马上任,月娘子这才有了几分喜形于面,霁霞堂里那几个候府陪嫁的丫鬟逢人就说这一喜讯,隐隐有些咸鱼翻身的意气。
江月受了圣上斥责,不得诰命之事已是街知巷闻,王府里仆妇当然个个晓得,遂没人再敢称“少夫人”,仅以“娘子”称呼。
江月自受这番折辱,气得病了好些天,固步霁霞堂内,倒累得颤颤兢兢的芷娘去侍疾了几天,旖景听说她总算病愈,倒为芷娘庆幸,却又疑惑着她家阁部怎么没从中作梗,反叫三舅舅顺顺利利地升了职。
虞沨只字未提,旖景也没有询问。
这时见某人神色怪异,也只作洗耳恭听。
“三爷昨晚上被人下了狠手,套麻袋打了一顿,可怜脊椎骨受了重创,经太医诊治……怕是今后得在床上躺着过下半辈子了。”虞沨云淡风清说道:“外祖母听说,自然悲痛,听大舅舅说病卧在床,咱们自然得去看望。”
旖景吃了一惊:“是大舅舅?”
虞沨微微颔首:“在外人眼里,咱们与候府还是姻亲,当然不能明晃晃地坏了三爷的仕途,被人议论不睦,再说搅了这一回,三爷还能兴风作浪,始终是个隐患,我原本建议的是只让三爷落下个瘸症,腿脚有了残疾自然再不能任官……可大舅舅已经掌握了三爷与弟妹谋害五表姐的恶行,这回是下了狠心。”
旖景怔了一阵,方才一叹:“咎由自取……不过三舅舅是朝廷命官,被人打得残疾卧床,难道顺天府就不理会?”
虞沨这才将昨日发生在三爷身上的事儿仔细说了一遍。
旖景仍想不通关键:“就算表面上看来是因为三舅得罪了那户商贾才遭报复,虽没有当场捕获真凶,但那商贾也脱不了关系,岂非连累无辜?”
虞沨轻笑:“放心吧,等闲人不敢找那商贾麻烦,这回三爷只能吃这闷亏。”
这才细说商贾的身份,原来也不是普通人,正是秦右丞的“知己”,那商贾的亲妹子眼下是秦右丞的宠妾。
“秦相家教甚严,右丞官声原也不错,可因为到底是世家子弟,多少染着些文士好色的所谓风雅,那商贾与右丞年少时就是挚交,虽身份低微,手里却有浮财,给右丞瞒着秦相寻花问柳蓄养美色提供不少方便,后来右丞更看上了他那妹子,正式给了聘礼下了文书纳为良妾。”虞沨侃侃而谈:“秦夫人‘贤惠’,右丞那些个妾室眼看着主母不是厉害人,渐渐便有挑衅争宠之行,‘多亏’这位良妾与秦夫人亲厚,为主母打抱不平,多年来倒是她震慑得右丞的后院尊卑分明,秦夫人更是感激,故而虽那位良妾出身并非显赫,因着秦夫人的维护,在右丞的内宅历来也说一不二,她可是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右丞一旦在外头收了美人,她都会委托娘家兄长出面收拾。”
秦右丞即使好色,可十分顾及名门世家的体统,自然不会为了个把美人与“舅兄”计较。
秦夫人又对这事并无非议,反而对良妾的娘家兄长“看重”有加,往常商贾要去秦家看望妹子,秦夫人大开方便之门。
旖景听到这里,才如醍醐灌顶:“看来是右丞的‘舅兄’听说了三舅想送右丞美人儿,这才先下手为强,以重金赎买美人,却不想被三舅夺了回去,三舅倘若听说原来商贾与右丞有这层关系,手上又没有别人痛打他的实据,不得不忍气吞声。”
这场事端,先挑衅者是黄三爷,若对方果真是个没有根底的商贾,他一定会说服太夫人向顺天府施压,拿人严刑逼供,可因为与秦右丞有关……无凭无据之下,黄三爷怎敢挑衅,虽残疾卧床这后果实在惨重,也不能仅凭猜疑就办了右丞的“姻亲”。
旖景看着虞沨:“这不像是大舅舅能想出的主意。”
建宁候就算将三爷恨之入骨,铁心要三爷性命,却也没有那般心计将黄三爷置于有冤无处诉的境地。
有了这一桩事在前,黄三爷必然笃信凶手是那商贾,半点不疑其他。
天子脚下出了这等恶事,朝廷命官被殴致残,顺天府自然不会不管,可这没头公案实在察不出蛛丝马迹,那商贾本是无辜,当然不会认罪,身后又有秦右丞这座靠山,无凭无据下,顺天府也莫可奈何,拖延些时日,也只能不了了之。
建宁候自然不会为了三爷的事“尽心竭力”。
天子更不会把精力放在黄三爷这么个无足轻重,行事又荒诞跋扈的臣子被人报复致残的小事上,也许连问都不会过问一句。
黄三爷注定是“乐极生悲”了,眼看升官在即,却因被人痛殴致残,落得个半世卧床收场,偏偏连公道都讨要不回。
这么“毒辣”却干脆利落的计策,很有虞阁部的作风。
旖景的怀疑自然不无道理。
虞沨却也默认,自己动手除了公服,换上一身锦衣:“弟妹虽是新婚未足一月,可三爷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当然也得回候府探望,世子妃赶紧些,别又让弟妹得了挑拨离间的机会,在外祖母跟前非议咱们无情无义。”
黄三爷的伤势比旖景想像得还重,今后别说威风八面,把人家“千刀万剐”,连翻身都需要好几个人掺扶,三太太自然是肝肠寸断,搂着黄江月一场嚎啕大哭,咬着牙要让黄江月“替父申冤”,将那黑心商贾满门抄斩,五马分尸——三太太自然是不晓得商贾的来头。
黄江月也没有这么耳聪目明,眼看着父亲就快扬眉吐气,阴晦沮丧的心情才有了一二分好转,怎知转眼乐极生悲,自也咬牙切齿要为父亲报仇血恨,通红着眼珠子就问四郎:“出了这么大的事,大伯岂能袖手旁观?”
四郎也是一脸悲痛,可听了妹妹的话自是为大伯不平:“大伯昨晚听说父亲被人殴打重伤,连夜报了顺天府,又递牌子请来太医,忙得团团转,也是一晚不曾合眼,今日又去衙门里告了假,盯着顺天府办案,这时人还没回来。”
黄江月只好先摁捺了怒痛加集,携了三太太就去太夫人跟前,压根不顾太夫人卧病在床——旖景尚且温言安慰着呢,她倒是好一番叫嚣,硬逼着太夫人答应,要让大伯建宁候请旨,着顺天府扣下商贾严刑拷打,不怕凶手咬牙不认!
旖景冷眼看着黄江月悲痛欲绝,咬牙切齿,而太夫人面色灰败,实在不忍,才劝了一句:“弟妹,大舅舅自该晓得怎么作为,眼下外祖母为三舅的事也伤着心,让老人家清清静静地休息一阵才是。”
江月却并非多为三爷悲痛,痛的是三爷这么一瘫,她彻底没了娘家撑腰,今后在王府的日子更是举步为艰,听了旖景的话哪里甘愿,待要讽刺几句,及时摁捺住了,只坐在一边垂泪。
哪知等到建宁候回来,说道顺天府尹果然扣下那商贾问话,还不及用刑,右丞就亲自来了,也是关心案情,才晓得商贾与右丞的关系,那商贾又矢口不认报复的事,只说自己买了个清倌,还没来得及消享,就被三爷强夺了去,商贾只听下人说“强人”自称是建宁候府的人,甚至不知是三爷。
“因无凭无据,又当着右丞的面,顺天府尹也不好逼供,把人放了回府。”
旖景还以为江月不会罢休,哪知江月一听对方是右丞的“姻亲”,态度竟然大变,反而抹着眼泪说右丞本与父亲交厚,万不会包庇凶犯,那商贾应当无辜,不知是父亲得罪了什么人,才会遭至狠手。
江月自有计较——父亲瘫痪已然是不能更改的事实,而自从自己遭了圣上斥责,唯有秦妃亲自来过王府安慰,话里言间,很为自己不平。秦妃与旖辰两姐妹本就不合,这番主动示好,当然是有笼络的心思,虽说二伯明面是太子之人,被“安插”到了四皇子跟前,就她分析,二伯未必没有见风使舵的心思,将来储位归属还不好说,太子不提,三皇子也没有十分胜算,万一四皇子最终获胜……与秦妃交好有益无害!
哪会为了这无头公案与秦右丞结仇。
太夫人听了江月的话也觉心如冷灰,又始终觉得这事实在蹊跷,但她已没有心力再追根究底,当着众人的面,只对建宁候意味深长地说道:“老三今后瘫痪在床,得靠你这个长兄照顾维护,你答应我,就算将来分家……你也不能置老三一家不顾。”
父母在不分家,太夫人这是担心将来她撒手西去,建宁候为置三爷不顾。
建宁候自是毫不犹豫的应诺,话更说得意味深长:“母亲放下,三弟的衣食饱暖,一世都是我这长兄的责任。”
太夫人终是一叹,闭目不语。
却说三爷,清醒之后知道自己就此瘫痪,险些又再昏死过去,有气无力下尚且声嘶力竭,要把“凶犯”碎尸万断。却听江月支开了四郎,把那商贾的身份一说,三爷目瞪口呆,过了足有两刻,才咬牙说道:“就算如此,也不能放过了他。”
“父亲说得轻巧,无凭无据,你能奈人家若何?他可不是普通商贾,身后有右丞为靠,能随随便便就定他的罪?这事论来父亲也太冲动了些,怎么不打听仔细对方的身份,事已至此,只能息事宁人,眼下若得罪了秦家,于咱们更加无益,更休论报仇血恨,父亲,咱们只能暂时隐忍。”江月语重心长,这时再无肝肠寸断之态。
黄三爷原是睚眦必报之人,哪里能忍受这般“深仇大恨”,无奈已经成了个废人,女儿又不愿为他出头,儿子更是个没用的阿斗,只知守在床前尽孝,压根不理会黄三爷那些“若是男儿血性,当替父手刃仇人”的疯话。
四郎正是得了建宁候的劝警——顺天府尚无定案,凶犯是谁更不可知,万不能冲动妄行。
三爷成日躺在床上叫嚣,性情比从前更暴戾十分,渐渐连三太太都不敢近身,只让两个姨娘榻前侍候。
过了些年,再遭接二连三的打击变故,眼见着再无望报仇雪恨,三爷最终含恨而亡于某个夏夜,据说临死前仍将秦右丞念念不忘,难以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