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氏母女告辞后,旖景与四娘相视苦笑——
刚才金六娘“请”了八娘来此,挑剔地目光险些没将八娘身上的钗环首饰扫荡个遍,总算还有几分满意,微微颔首之后,先问八娘闺名,便以阿云称之,又如同高高在上的“长辈”一般,故作亲近地问起八娘学中情形,往常喜好,最后竟然问起张姨娘,得知这两年一直住在庄子里,金六娘倒十分满意,说了一句——城郊景好,庄子也清静,倒适合养病。
得,这八字注定画不出一撇,金六娘就开始未雨筹谋,盘算着要让张姨娘“钉”在庄子里静养,免得回国公府跟她添堵。
这一番谈话,旖景与四娘心知肚明,八娘却甚是云里雾里,但她也是个懒得废心的,应付过去之后,也不想金六娘的用意。
“相比起来,还是昨日秦氏五娘温婉可亲。”四娘说道,原来她也早想到了秦夫人与那位刚刚地改庶为嫡的五娘,昨日前来是为何。
旖景颇为赞同的颔首:“至少那位才像来作客的,没早早就将自己不当外人儿。”
四娘这些时日,常去绿卿苑闲坐,也多有遇见六娘,便跟着她们看了一阵的邸抄,对朝堂政事多少有些了解,这会子评价道:“金相看来是急了。”
“只如此一来,咱们府上也应当表明态度。”旖景甚以为然,暗忖着父亲决不会与金家联姻,那么难道要与秦家……好在秦氏五娘因是庶出,看着也是个谨小慎微的,不似四皇子妃那对嫡出姐妹那般孤傲凌人。
“二哥哥的事一定,就会轮到三姐,接下来就是五妹了。”四娘却又打趣道:“昨儿个母亲与咱们闲聊,还说以五妹的品貌,定会配个皇子呢。”
旖景这时的心思,还在二郎姻缘上——上一世因圣上取舍不同,国公府的立场也有所偏差,张姨娘也不曾被罚去庄子“静养”,她却不甚清楚其中出了什么缘故,二哥的亲事一拖再拖,直到远庆九年,二哥年已及冠,尚还没有定亲。
隐约记得,父亲似乎有意一家寒门的嫡女,却被张姨娘闹腾了一场,不知怎么就黄了,然后又说要待二哥入仕之后,才好议亲。
那么这一世,情形会否有所改变?若这会子拒了秦相,选择户中立的人家,国公府态度还是暧昧不明,是否会对圣上的改制造成更多变局?
一时没听清四娘的话,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
四娘且等着旖景羞恼呢,不曾想她却是这么一个反应,自己反而怔住了,过了十余息,才捂着腰笑得直不起身。
旖景还觉得莫名其妙,夏柯却瞧出小主子又是分了神儿,连忙将四娘的话重复一遍。
原来是闹了大笑话……
旖景正襟危坐,待四娘直了腰,才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四姐所言差矣,话说长幼有序,三姐之后且轮不着我呢,倒是四姐……”
三位小娘子原本同岁,议亲也是扎堆儿,只旖景忽然想到四娘原本的姻缘,定的也是京中望族诗书世家——户部郎中姚大人家的三郎,不过婚后不久,因姚郎中外放去巴蜀为布政使,阖家外迁,直到远庆十年她殒命之时,与四娘再不得见。
渐渐地,闺中姐妹都到了嫁人的年龄,她才归来,原本觉得时日还长,却不道分别就在转眼。
莫名就有些感伤起来,旖景轻轻一叹:“多希望咱们这样的日子,还能长久一些。”
四娘受了打趣,原本还想“反击”,却见旖景又感慨起来,心里未免也有些难受——姐妹在闺阁之间,这些年尽管有争执矛盾,可十余年间,相伴说笑玩闹的辰光更多,一旦嫁了人,到底是去了别家,换了生疏的环境,还不知会如何,这些时日以来,听身边嬷嬷陆续说起那些为人媳妇也许碰到的难处,更觉郁烦,身为女子,论是出身贵贱,也都免不得这遭,当真让人无奈。
也没了玩闹的心情,手里托着茶盏,怔忡起来。
夏柯瞧见两位小娘子烦闷起来,贴心地提议莫如对弈。
却并未分出胜负,便有丫鬟入内禀报候府七娘来了。
“怎么这个时辰来?”四娘扭头看了一眼刻漏,箭针已经指向申过两刻,颇有些疑惑。
原来黄江月却是跟着候府二夫人江氏同来的,她才一落坐,便是一番解释:“二伯母在霓裳坊做了几套衣裳,今儿个出来挑选绣样,让我一同帮一帮眼,若说今年的天气委实怪异,都三月了,还离不开手炉,雪却没有几场,就是天阴着,让人烦闷,本是出来散散的,后来二伯母说横竖到了平安坊,干脆来串一串门儿,我想着与你们也有多时不见了,便也跟着来了。”
“阿月原本是时常来小住的,这一年间却不如从前。”四娘无心一句。
江月却看着旖景,非是她不想时常来往,自从旧年芳林宴上那一桩事,也感觉到旖景态度上的疏冷,她本是个玲珑心肠,历来又敏感,便也不好多来烦扰。
旖景明知自己这般,未免会让江月多心,却委实再做不到从前的亲密无间,她始终还是不想将江月当做对头,仿佛外人般地虚以委蛇,这时却也只是笑笑,并没有搭腔。
“还有六表姐,说来还是旧年中秋宫宴见了一回,她这会子心绪可好了一些?”四娘又问。
说起这事,江月颇有几分不自然,犹豫了一阵,才又说道:“六姐去年就已及笄,家中长辈也开始替她打算着婚事了,她自己却还是郁郁不乐,说五姐的事太过蹊跷,常常折腾。”
旖景听了这话,也颇多关注:“六表姐缘何这般以为?”
“还是疑惑着那个云水僧,可大伯父这一年大废周章地寻了,却没有半分音讯……便是当初将痘疹染给五姐的丫鬟青梅,虽说痊愈了,大伯母却不耐烦再留她,远远地嫁了出去,六姐还不甘心,又想将人寻回来细问,折腾了好些时候,也没问出什么蹊跷来,反而让祖母想到那些伤心事儿,又病了一场,六姐为此还受了大伯母的训斥,再不让她捕风捉影、疑神疑鬼……”
这话却让旖景心生疑惑,要说来,黄六娘觉得事有蹊跷,欲细察也是情理之中,怎么候夫人作为五娘、六娘的生母,却反而为此责罚?又见黄江月支支吾吾,便也没有多问,只暗暗记在心上。
黄江月这回来国公府,本来是想要“小住”些时候,与旖景“重修旧好”,可旖景却始终没有开口留她,最后也只好郁郁地跟了江氏回候府。
而就在次日,旖景便听说了一件罕事——
却是黄氏清晨去远瑛堂问安,对大长公主说明了秦府与金府两位夫人的来意,果然都是为了二郎,随之提议——二郎旧年已经考入国子监,年岁又当议亲,是否可让张姨娘回府?世人尽知二郎是张姨娘所出,若这时还将张姨娘禁步于田庄,岂非让人疑惑,难免有些捕风捉影地猜疑。
再者,二郎本身也牵挂着生母,甚是耿耿于怀,尤其是年节家宴,黄氏见他闷闷不乐,委实余心不忍。
“当日张姨娘虽然犯错,可这两年间,在田庄待着却也安份,想来性情也有所收敛,为了二郎与八娘将来考虑,让她回府更有益处。”黄氏十分贤良大度。
大长公主没有反驳的理由,便也允了。
旖景也没放在心上——张姨娘再怎么说,膝下还有子女,当年与利氏争执,却也不是什么不可宽宥之错,二郎原当议亲,也该是接她回府的时候,依着黄氏一贯的性情,自然也不会让人借着这个缘故,议论她容不得妾室,存心打压。
但未免有些拿不准,不知张姨娘这回“卷土重来”,是不是也会如前世那般,搅和了二郎的婚事?
哪知张姨娘才一回府,便听说了左右二相府上尽都看中了二郎,当即喜不自禁,她在田庄禁足了两年,性子的棱角虽说没有彻底磨平,却也减了几分锋利,又因着儿子终身大事还得倚仗着黄氏,便也“顺从恭谨”下来,一句“全凭夫人作主,两相府上的娘子皆为大家闺秀,必定稳妥”。
相当巧妙地把媳妇人选圈定在金、秦两家,并且没有僭越,尊重正室的安排。
大长公主并未过问此事,信任卫国公当能考虑仔细。
不过多久,便有了结果,国公府遣人送了二郎的庚帖,去秦相府上,一切甚是顺利。
旖景得知后,又再细想这事儿——张姨娘何故这般“温顺”了?竟然听凭安排?转瞬却又恍悟,是了是了,前世父亲有意的是寒门女儿,张姨娘定是不服,才闹腾起来,欲让二郎入了仕途,再攀门更好的亲事,而这一世,情形大为不同,相府门第与权势都在那儿摆着,张姨娘才不会有什么不满。
旖景的猜测不错,张姨娘心下当真就是这般想的——卫国公世子苏荇,娶的不过是个三品参议的女儿,二郎一个庶子,将来媳妇却是相府千金,原本是张姨娘不敢企及的,想不到天上却掉下馅饼来,她当然再无不满。
只是旖景不知,二郎苏荏私下却不赞同这门婚事,并且哀求过张姨娘一番——“娘,起初您不是有意候府七娘?儿子好不容易,才与她……”
“你与她如何?”张姨娘大是紧张。
“七娘她,好不容易,才答应收下儿子的礼……”
张姨娘方才吁了口气:“你原本与她是兄妹关系,有些礼信来往也不算什么大事。原本我只以为你的婚事会有周折,就怕娶了个寒门出身的,或者是庶女……想不到时来运转,天助咱们母子,竟然高攀上相府!黄三爷眼下官职才是个七品,等将来分了家,没了候府倚仗,更加不如,我原本的打算,他到底是候府太夫人的嫡子,能震慑住黄氏,眼下既然有了相府撑腰,何惧黄氏将来拿捏。”竟再看不上黄江月,千叮咛万嘱咐,让二郎在这紧要关头,用心学业,别再与候府七娘来往。
苏荏大急,委实这些年来,他在江月身上处处用心,好不容易才让江月正眼瞧他,能说上几句话,这会子却又要放弃……那付出的真心,怎能说收就收?
可是他到底不敢执拗,更不敢忤逆了父亲。
只对黄江月一片痴心,却不得不屈服于命运,二郎大受折磨,他性情本就有些内敛,于此更加郁郁,整个人越发形销骨立。
而卫国公拒绝金相,却与秦相联姻的决定,在勋贵世家中,自然引起了猜疑议论,秦相党羽自然志得意满,陈贵妃更是如沐春风,金相党羽却是心怀忐忑——这似乎能够说明,圣上心里的侧重?比如韦学士与卓尚书,更是加紧了与国公府的来往,旁敲侧击一番。
卫国公置之一笑——我家二郎本是庶出,高攀不上金相府的嫡女,诸位多想了,委实南浙一事,与其揣摩圣意,莫如秉公执断,才是臣子本份。
金相听了卫国公的话,自然嗤之以鼻——不识好歹,不过仗着老国公的功劳,得几分圣上信重而已,口口声声忠君不二,虚伪十足。据此,金相完全断了与国公府结交的心思,一门心思地在太子身上用功。
只他手下两个信党,韦学士与卓尚书,心里已经产生了动摇,决定要两头讨好。
当然还有一个皇后,也是万分焦急。
诸多权贵,各有计较,这时暂且不论,只说旖景,她决定与黄六娘促膝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