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虞沨所料不差,旖景并不是与江薇计较,也压根没想着打探江薇与虞沨的“交情”,之所以让秋月趁着天黑之前,专程告诉一声灰渡,原本是想着让灰渡先与虞沨通一通气,得了虞沨许可,明日才会对她的问话知无不言。
岂料灰渡有了秋月的一番“拷问”在先,心里认定旖景是要问江薇的事儿,大清早就打好了腹稿。
这一日清晨,旖景先往寿仁殿与太后问了安,再回“玉芳坞”用了早膳,央着如姑姑给了枚能让外宫侍卫入内的通行令,方才让秋月去请了灰渡进来。
灰渡得了世子的许可,再没有什么顾忌,才一落坐,便是一句铿锵有力的开场白——
“五娘别与江姑娘一般见识,小人与她相识多年,一惯知道她是个直肠子,性情又甚是古怪,本身不好相与,但她对世子,倒是出于真心地关切。”
灰渡昨日已经听罗纹说了一回“香瓜风波”,他往常虽对江薇全心堤坊,也是因为看出世子对江薇“无心”,不满江薇总是纠缠世子,但灰渡也是个公道人,知道江薇对世子的病情是真心实意地关注,基于此因,才为江薇说上几句好话。
旖景却是一怔,颇有些哭笑不得。
她看得出江薇对虞沨的“情意”,那姑娘一心为虞沨身子着想,她怎么会见怪?但仿佛旁人,都以为她与江薇这梁子是结定了。
旖景压根没想到,在灰渡与晴空的眼里,已经将她看作了未来“主母”的不二人选,经过昨日那一出,灰渡当然以为旖景必会“不容”江薇如此“放肆”。
也不待旖景出声,灰渡紧接着就一厢情愿地将世子与江薇的“过往”都交待出来。
“五娘想必已经清楚,世子早在八岁之时,余毒已解,当时在佛国寺中,世子与江姑娘就已相识,江姑娘自幼丧母,因先生在佛国寺逗留,自然是要随同前往的,当年江姑娘尚且年幼,却已经能辨识百草与针灸之术,是先生的得力助手;不过属下却不清楚个中详细,这些事情还是听罗纹提过。”灰渡自顾说道:“当年属下还不是楚王府的侍卫,与世子并不相识。”
旖景本来想告诉灰渡自己请她前来,并非要问江薇的事儿,可一听提起佛国寺,下意识间就没有开口。
她心里一直藏着疑惑,不知虞沨与佛国寺同济大师缘何结识,更不知同济大师与清谷的关系,难得凭空掉下个机会解疑,也就任由灰渡继续往下说。
“小人六年前才入了王府,被任命为世子近卫,当年,世子十岁,虽然体内余毒已除,可身子比之常人,到底还是孱弱,尤其冬季严寒,世子更会受苦,清谷先生每年冬季都会在佛国寺住上两月,替世子调养炙治,正是小人成了世子近卫那一年冬,世子与清谷先生提起,说江姑娘十岁那年有一个劫数,建议清谷先生过了三月再带江姑娘回黎平,才能化解劫数。”说到这里,灰渡眉宇间,尽是对世子神机妙算的佩服:“清谷先生半信半疑,最后还是相信了世子的话。”
听到这里,旖景心中越发疑惑,又听灰渡说道:“果然,当年正月里,清谷先生居住的山村就发生了事故,忽而之间,山崩石榻,泥流奔涌,竟将那村落尽埋,多亏得清谷先生一家盘桓在外,才免于一难。”
当真有这样的事?旖景疑惑之余,心中那个让她不安地隐约想法又再起伏,忍不住问道:“沨哥哥竟通阴阳卦术?”
这却问倒了灰渡,实际上他并未见过世子卜卦,只知世子神机妙算,异于常人,讪讪答道:“这小人就说不清楚了,但至此之后,江姑娘就视世子为救命恩人,待世子更是尽心尽力,世子前往翼州求学后,年年冬季,江姑娘都跟着清谷先生去溟山书院脉诊照顾,还将针灸之术授予罗纹,又悉心依据脉案调整药方,当真关怀备至。”说到这里,灰渡猛然意识到自己这话有些歧义,又紧跟着解释:“不过自从罗纹学会了施针,世子便婉拒了清谷先生年年冬季奔波,江姑娘与世子这两年并无接触。”
旖景一心还在想着心事,并未留意灰渡的“言下之意”,她实在震惊于虞沨的“神机妙算”,心中忧虑起来,神色便有些怔忡。
却让灰渡再一次误解,他还以为旖景是介意江薇与世子的“过往”,忙不迭地替世子说好话:“五娘,清谷先生对世子有救命之恩,世子当知江姑娘命中有‘劫’,实在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但世子待江姑娘不过是‘兄妹’一样的情份……”
旖景方才洞悉了灰渡的意思,脸上一羞,温润如玉的面颊便透出两抹粉樱颜色,浅浅咳了两声:“多谢灰渡与我说了这么多,不过……其实今日请你来此,我却是有别的事儿想要请教。”
灰渡当即呆若木鸡。
这是什么情形?也就是说,五娘并不是想问这些,他却知无不言地将世子与江薇的“隐情”都交待了出去?
灰渡回到“余照苑”时,只能用失魂落魄四字形容了。
虞沨这时也已经好奇了一个上午,猜侧着旖景究竟是要问灰渡什么,一听罗纹说灰渡回了余照苑,连忙传他回话。
垂头丧气地灰渡拖着沉重的步伐,情形看上去相当诡异。
虞沨不由挑眉,打量了灰渡一阵,眸中掠过一丝笑意:“怎么,五妹妹难道是给了你什么排头不成?”
灰渡垂着双臂,闷着嗓子答道:“五娘知书识礼,温婉可亲,哪里会为难属下。”翻了翻眼睑,度量着世子的神情,到底还是交待了:“属下将世子如何与江姑娘相识,与对江姑娘的恩情,尽都告诉了五娘。”
这番,虞沨眸中的笑意便沉淀下去,眉目一肃:“你都说了?包括我从前提醒先生避难的事儿!”
灰渡一副要哭的模样:“属下只以为五娘今日请我前往,是为了此事,世子昨日也说过,让我据实以告,所以……”
以为!也就是说旖景并没有问,他就尽数交待了出来。
虞沨长长出了口气,不由觉得眉心生痛,用手指揉个不停。
那丫头本就有些心结,想她前次来关睢苑旁敲测击,只怕心中就已经有了疑惑,当日千娆阁一事,他废尽心思才遮掩了过去,不致让她生疑,这回倒好,灰渡这么一兜底,旖景必会再生疑惑!
如若让她得知他也经历了重生,只怕重负会更添几层,愧疚更显,心里哪里还能轻松。
虞沨懊恼地盯着灰渡,深悔昨日思量不周,让他据实相告的嘱咐。
他只想到旖景不会追究江薇的事儿,却没想到灰渡竟然会这般……质朴!
深深叹了口气,虞沨起身立于书案,一边执笔而书,一边问灰渡:“那么五妹妹今日究竟问了你什么?”
灰渡还没察觉自己坏了主子的“大事”,见世子并未斥责,方才松了口气,回禀道:“是不久前发生的那起连环命案,五娘因不知详细,问属下是否有听说,这命案拖延数载,最近又再行凶,市坊间闹得沸沸扬扬,再兼世子也曾让属下打探关注,属下当然比旁人知道的要仔细,就将所知告诉了五娘。”
虞沨手中笔墨一滞——当是如此,她一定也记得前世董音因何而故,许是猜到了甄茉身上,看来,她心里是盘算着要通过这事,让甄茉身败名裂,挽救董氏娘子的性命了。
只这事,对于一个闺阁女子来说,委实太过危险……
须臾拿定了主意,虞沨笔下不停,唇角紧抿,一封书信转瞬修成,以火漆密封,神情严肃地交给灰渡:“将这封信送去佛国寺,给同济大师,不需回函。”
待灰渡怀揣书信大步离开,虞沨又独坐窗下思量了一阵,反复盘算着说辞,直到再无半分破绽,才披了件石青玉竹斗篷在圆领长袍外头,也不带随行,自己沿着红叶夹道的青石大路往上,往玉芳坞行去。
庭苑里,玉色芙蓉丛环绕的茵草场上,正在展开一场嬉戏。
旖景原本没有什么心情,奈不住秋霜秋月又拉又劝,如姑姑也在一旁怂恿蛊惑,方才加入,不想才一下场,因着心神不宁,就被蒙住眼睛的夏柯“捉”了个正着,只得接替夏柯,做了“瞎眼猫”。
虞沨被宫人引着入内的时候,正见着一个蒙着朱纱的少女,张着一双手臂,敞袖随风而舞,绣裙上的彩蝶似乎振翅欲飞,微翘的鼻尖,落上一点炫金的秋阳,唇角飞扬,俏皮可爱。
“小耗子们,快些从洞里出来,我这儿可有加了甜枣的糕点,啊,还有香脆可口的凤梨酥。”旖景摸摸索索地左扑右逮,也没捞到一片衣角,她自然不知道,那几个“奸滑”的丫头都躲去老远,捂着嘴偷笑,完全不受她“甜点”的诱惑。
当见楚王世子前来,如姑姑更是一番比划,示意几个嬉戏的丫鬟退去,笑着将虞沨轻推往前。
虞沨站在阳光里,很近的距离,将旖景由心而发的笑容看得清楚,唇角不由也飞扬起愉悦的弧度,竟一时不愿,结束这场嬉戏。
旖景“扑腾”了一会儿,又凝神细听,四围却只有风声,只道是春暮几个故意“折腾”她,屏息蹑足不让她察觉,念头一转,计上心头。
脚下故意一个踉跄,假作失了平衡,向前一跌。
果然,就被一双臂膀捉住!
“好呀!总算让我捉到了。”旖景大笑,得意非常,嘴里念念有辞:“让我摸摸,这只耗子长成啥样。”
一双小手沿着手臂向上,从肩头,再到面颊。
虞沨彻底怔住,笑意却在唇角,就这么维持着。
感觉到她的纤纤十指,轻柔地触摸着他的嘴角、鼻梁、睫毛,柔暖细致的触感,让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息。
旖景分外疑惑——
究竟是谁?秋月、秋霜不可能有这样的身高,夏柯也不是,就连春暮,也不至于让她掂起脚尖才能触到额头……
心念一动,才将玉指轻移,去触摸发髻。
当那指掌划过耳廓,清甜的呼吸扑面而来……
虞沨方才从这短暂的美梦里惊醒,有些无措地略退了一步,遏制住那双充满好奇的手掌,促狭地笑了出声。
低沉、清越,分明是男子的笑声。
旖景大惊,连忙扯开眼睛上的朱纱,视线恢复清明之时,面上顿时染满绮霞。
“五妹妹,当真有凤梨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