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阵风起,拂得柳丝翩然,将金阳渗入,落在少女浅笑嫣然的秀丽面颊:“若殿下如此行事,是得了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的指令,当得知是我坏了事,眼下应当不会仅仅是由殿下以兰花簪为胁,来盘问我这般简单,显然,殿下不想张扬此事,也就说明了一点,殿下是担心其中隐情,被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知悉。”
说完这话,旖景见三皇子眉目瞬间凝固,那张玉面更如罩上一层寒冰,心中难免有些忐忑,又退了一步,却依然还是坚持着把话说完:“殿下既然别怀用意,那么一心要娶我长姐,自然不是因为巩固太子之势这般简单,若殿下果如表面上那般洒脱不羁,原不该如此执着才是。”
话说到这里,也就够了,三皇子的野心勃勃,旖景并不想点明。
可这一番话,对三皇子来说,简直就如飓风临境,将他的思维彻底扰乱,他的鼻翼开始不受控制的缩放,眸中危险的神情更加浓厚。
“殿下,小女不过是闺阁女子,所图仅仅是不想让家姐不幸,家姐贤良温婉,略失机变,委实不是殿下之良配。”最后,旖景十分诚恳地表明心迹。
今日的突发事件,颠覆了她对这个妖孽先入为主的认识,醒悟到三皇子前世时处处留情不过也是假面之一,他之所图,必然是储君之位,而长姐,无论从心计,还是筹谋,实在不适合这么一个野心勃勃的三皇子。
当然,旖景也完全没有阻止三皇子野心的打算。
既然各自都捏着彼此的把柄,莫如一笔勾消……旖景到底还是天真了。
她看见面前的妖孽,分明竭力抑制着懊恼,眸光凌厉如箭簇,似乎就要呼啸而出时……忽而又是,极尽魅惑般地一笑。
旖景突然心生冷意。
“五妹妹当真睿智,简直不似一个十二岁的小娘子,却像是活了几世的妖孽一般。”
旖景当即哭笑不得——我是妖孽?三皇子殿下,在您的面前,还有谁配得上“妖孽”二字?
“五妹妹分析得头头是道,本殿下深以为然,辰妹妹心思单纯,的确不适合这般风云诡谲。”唇角夸张地勾起,三皇子不自觉中,紧握折扇的手掌,到了这时,才微微松开:“不过你既然知道我心中的图谋,便当明白我不会就这么放弃,卫国公府这门姻亲,对于我来说,实在是至关紧要。”
旖景心下一沉。
“听说,姑祖母与祖母已经达成协议,让辰妹妹为二皇子妃……你们姐妹是血缘至亲,辰妹妹得此良缘,五妹妹想必也是如释重负吧?怎么办呢,如果在这紧要关头,闹出什么风波来,让辰妹妹声名有损……”看着刚才胸有成竹,浅笑嫣然的少女,这时对自己怒目而视,三皇子心头的挫败感方才消散了几分,唇角更添妖艳:“五妹妹想来不太了解我,我若是得不到的,总会心心念念,辗转难眠,与其自己独自痛苦,莫如多让几人作陪。”
轻摇折扇,三皇子欣赏了旖景的盛怒好一阵子,方才又说:“五妹妹那番推测,莫说太子与皇后未必会信,就算他们信了,从此对我心生戒备,委实也不算什么……游手好闲的纨绔既然演不下去,那么痛改前非的浪子,想必父皇与祖母还是会觉得满意的……我既然有所图谋,自然做足了或许会与皇后、太子撕破脸皮的准备,五妹妹那番推论,对我完全不是威胁。”
三皇子或许可以豁出去,与皇后反目,但旖景却无法置旖辰的终身大事不顾。
主动权须臾扭转,旖景一时也无能为力,怒目而视,冷颜问道:“那么殿下要怎么才会将兰花簪物归原主?”
识务者为俊杰,这小丫头果真有几分姑祖母当年不让须眉的气慨,三皇子心下赞叹,忍不住得意洋洋:“五妹妹当真好本事,既然坏了我的姻缘,自然有办法弥补,我有两个提议,供五妹妹三思而择,其一,让姑祖母改变心意,成就我与辰妹妹的姻缘。”
旖景冷冷一哂:“殿下还是说别的提议吧。”
“妹妹当真要听?”
旖景挑了挑眉头,只恨不得念出个咒语来,让面前妖孽灰飞烟灭。
“妹妹早先说辰妹妹与我并非良配,我深以为然,今日与妹妹一谈,倒觉得你比辰妹妹更适合为这三皇子妃。”妖孽稳稳立于金阳下,轻摇折扇,唇角妩媚,却气定神闲。
旖景顿时觉得乌云罩顶,心底翻涌起无数诅咒,就要忍不住破口而出——“五姐!”
两人的僵持,却忽然被六娘的突如其来搅扰。
“五妹妹别急,你有的是时间细细思量。”
一句话后,三皇子微笑转身,矜持有礼地与六娘相互见礼。
多年之后,当三皇子回想起与旖景这一场争锋相对,几番品味下,不觉恍然大悟——她从来就不在他的把握与掌控,因为从那一次,他就身不由主地开始沦陷,他对她,至始至终,都做不到狠绝。
与其说那是一场交易,不如说,那是他的示弱,分明知道她的弱点,却也将自己的弱点坦露在她的面前。
从一开始,他们的对峙,就注定了胜负。
于是,就再也无法挽回输赢。
旖景到底因为下午时的那场变故心生烦恼,傍晚时的中秋晚宴上,至始至终都心不在焉。
宴席设在西堤的颐顺堂,正对着昆明湖,这时,碧波中载着残阳如血,满湖涟漪滟丽,昆明山起伏的轮廓,也因这霞色的蕴染,更添了几分明媚。
面南的首席上,两张长案并列,左侧由太后与大长公主并坐,右侧自然是圣上与皇后的席位,妃嫔们依次分坐首席两侧,因有宗亲与数家贵族在场,都没有搔首弄姿,以博圣上一顾的不当之行。
今日受邀前来的几家贵族,席位尚在宗亲之下,也是两人同倨一案,好比卫国公府,正是与楚王府紧邻,第一列是家主卫国公携同黄氏,接下来是二爷苏轲与世子苏荇,在叔侄两人席后,坐着苏涟与旖辰,旖景与六娘自然坐于最末。
当旖景再一次失手,将玉著跌落案上,六娘再也忍不住疑惑:“五姐怎么了?这般心不在焉?”
旖景便只好强作笑颜,小声解释道:“我因着择席,今日没有午睡,这时觉得有些泛困。”
六娘深表同情地点了点头。
其实诸如这一类宫宴,当真无趣得很,虽然美酒佳肴在前,可因着礼仪,都不能毫无顾忌地大快朵颐,无非就是浅尝辄止,男子们尚还能觥筹交错,闲话几句,小娘子们却必须谨言慎行,多数时候,也只能盯着殿中助兴的舞娘,还得装作津津乐道的模样。
旖景与六娘尚还能忍,好比平乐郡主与苏涟这般性情的女子,当真是如坐针毡——自从巳正到了这处皇苑,苏涟在太后跟前露了露面,便不知逛去了何处,后来“巧遇”平乐郡主,两个年龄相近,却融着辈份的娘子便切磋了一下午的击鞠,虽然两人都是精力充沛,可经过好几个时辰的剧烈运动,多少有些疲累,再加上宫宴委实无趣,这会子不约而同都打起磕睡来。
苏涟尚且还好,那边平乐郡主险些没注意从椅子上栽倒,多亏身旁的姐妹扶了一把,却也引起了挨着康王府席位的金氏六娘的注意。
许是太过无聊,而平乐郡主又甚是狼狈,金六娘没忍住“卟哧”了一声,引得平乐郡主瞪了她好几个厉眼。
这一个小小的插曲,并没有引起太多注意。
唯有高高在上的皇后看在眼里,瞅着平乐郡主若有所思。
好在中秋晚宴并不持久,一个时辰之后,当暮色四合,满天霞色渐次褪尽,尚余远天的那一抹,也逐渐苍白下来,万众期盼下,一轮皎皎玉盘终于移上柳梢,宫宴便尽,众人随着圣驾,移步至妙音阁听戏。
妙音阁其实位于昆明湖上的一处人工造就的岛屿,既可通过玉带桥步入其上,也可乘画舫前往,因岛上草木森碧,花卉芳芬,景致十分秀美,又因位于湖心,被碧波环绕,在此处赏中秋月色,举目秀雅,更兼着轻吟浅唱,丝竹绕耳,别有一番风情。
相比于乏味的宫宴,赏月听戏实在有趣得多。
妙音阁虽是三层楼台,可戏台子却搭于阁前露天,当众人落坐,虽然天光早已黯淡,可妙音阁前,满树花灯齐亮,将这一方空间,映照得璀璨夺目,恍若白昼。
嫔妃们与诸位女眷,当然是陪同着太后,坐于西侧,除了太后当居首席,皇后与大长公主伴于身侧,其余嫔妃女眷,却也没按品级排序,只与往常相合的三两为坐,欣赏着戏台上涂脂抹粉的伶人,轻甩水袖,曼舞纤腰,缠绵悱恻地唱着昆腔。
小娘子们这时也散开了几分拘束,时而窃窃私语,说着闺阁间的闲话,或者品评着伶人们的身段、唱腔。
一些年龄尚小的皇子,也在女眷们这边,都温温顺顺地坐在各自母妃身旁。
旖景因委实没有什么心情,自找了处僻静地方,满心思量的,还是来自于三皇子的威胁。
她委实想不明白,究竟千娆阁中发生了什么事,又是何人竟与自己不约而同,与三皇子“为敌”,那人的目的,似乎是冲着三皇子遗失的玉印……三皇子后来并未追究玉印的去处,想来,也醒悟到还有旁人掺合其中,但是显然,三皇子并不会因为这个原因,就放弃与自家联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