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东生遇到了重生以来第一个与上一世不同的关键转折点———他下基层的报告8月份就批下来了,而上一世是9月份。沈东生一边拿着冰袋捂住脸上的瘀伤,一边拿着报告细细看完,报告本身的批语倒和上一世一模一样。
报告是沈焘的机要秘书方秘书亲自送过来的,方秘书敬业得很,沈东生肿着张脸若无其事地接待他,他也若无其事地问好道安,说病假条已经批准了,让他安心休息云云。沈东生也知道此时回办公厅真是被人戳脊梁骨,因此对这种鸵鸟方式并无异议。
至于秦维,沈东生并不着急得到他的消息,他最关心的那部分已经敲定了,秦维一向不是个知难而退的性子。但沈东生依旧往秦家打了两个电话,都被秦逸仁的生活秘书用几句客套话给堵回来了。沈东生知道他必须这么做,因为这并非出于自己的真心。
那天先一步吻住秦维的是自己,但沈东生扪心自问,此时的他,自己是否对秦维与上一世有所不同。
结论是,自个儿打心眼儿里,没有。
他吻住秦维的那个举动的确出于一时冲动,可这冲动来源于爱情么,来源于内心的情愫么,来源于爱恋的萌动吗?
都不是。沈东生想。
因为话题刚刚好到那儿,他知道他的命运轨迹,他与妻子离婚后下的基层,上一世就是因为这个时间点的断点,致使他最终即使机关算尽,依旧倒在了打黑的那个关口。
他总觉得,老天让他回到那个时间点就是提醒他,要抓住秦维。
无论用什么方法。
他不想重蹈覆辙。
他那时看不清秦维的脸,因此他实际上想抓住的并非是秦维,而是一个重来的机会,一个能改变他命运轨迹的机会。
于是沈东生遵从自己的冲动,他那么做了。
沈焘有句话说错了,沈东生并非想与他父亲探讨什么自由,什么权利,什么平等。
他仅仅,仅仅就是不想死而已。
沈焘这些天已经能心平气和地坐下里和沈东生同桌吃饭了,即使一顿饭默不作声。
可沈东生总觉得父亲的呼吸有些急促。
这天,沈东生换完头上的纱布,依旧坐下来和父亲同桌吃一顿沉默的饭。这天的饭桌有一道耳菇炖鸡,沈东生一向不爱吃菌类,那道菜却偏偏放在他眼前,沈东生好几次都只能举起胳膊伸向别的盘子。
因为是夏天,沈焘的胃口也淡,也只吃几口鲜时蔬过饭。一顿饭下来,那道炖鸡竟然一口未动。沈焘先放下的碗筷,破天荒地开了口,“这是香山农场今天早上刚送来的,怎么不吃口?”
沈东生的筷子向耳菇伸了伸,“您是知道的,我天生就不爱吃这口。”
沈焘看了眼那道菜,慢悠悠地伸出筷子吃了口耳菇,细嚼慢咽完后,道,“可我看那天吃饭,秦维最喜欢吃这个。”
沈东生看着那道已经冷掉的菜,过了一会儿,才伸出筷子,尝了口耳菇。随即,吐在了随盘碟上。
这就是天生的不爱吃。
沈东生擦着嘴,对投来探究眼神的父亲说,“我看是那道菜刚好放在秦维面前而已。”
沈焘吸了几口气,意味深长地笑了。
这是他这几天来第一次笑。
接着,沈焘道,“D市的经济技术开发区项目已经批了。”说完起身,“一会儿去研究研究材料。”
提前时限有个好处,就是不用待到10月份。依照上一世的经验来看,10月份的三十五周年阅兵有场好戏,更别提10月中旬正是作家江南的遇刺案。避开多事之秋,也是尽量避免高层的斗争对自己下基层的影响。
沈东生在保持每日给秦家打电话的频率的同时,在家里察看了J县的各种报告情况。
D市的地理位置其实并不比S市差,只是在80年代前,D市的作用仅仅在于国家主导的港口贸易以及顺应中央意志的工业发展。再者,就是S市也是90年代后来居上的。
大炼钢铁的对环境的影响几乎持续了半个多世纪,80年代时,多年来持续累积的恶果导致的多米诺骨牌效应终于爆发了出来。
这是沈东生担心的问题之一,上一世,他光是为了拆违章建筑和动迁重工业企业,就花费了不少心思。
那么这就牵涉到另一个问题了,就是洪厉之流的兴起。上一世,政府拆迁的这块肉养肥了不少黑社会团体,包括80年代初横行于D省于90年代初被枪毙的第一个黑老大乔永佳,以及更上一层通过政治斗争牟利的洪厉,个个都是难对付的狠角色。
沈东生知道,他所对付的绝不是这个人本身。因为没了洪厉,总有另一个人来做这生意。80年代的地方官场,确实少不了此类角色的参与和介入。连沈东生自己都承认,如果当年没有乔永佳和洪厉的帮助,他是不会这么快就搞定地方改造的。
这是时代的因果。
沈东生要做的,就是怎么利用好这层见不得光的关系。
沈东生正苦思冥想,回想前世所经历的每一处细节,书房的电话却突然响了。沈东生不接,任由客厅里守着的秘书接起了应是给父亲的电话。只是过了一会儿,书房的门被敲响了,秘书礼貌地推门进来道,“是秦维先生打来的电话,说是找您的,要替您接进来吗?”
沈焘松口了。
沈东生点头,“接进来吧。”
吴璟念举着电话,听着电话被接起的“咔嚓”的轻微声响,却依旧沉默着,那边的沈东生听着听筒那边浅浅的呼吸声,开口道,“怎么一回来不往我这来,倒往你秦叔叔那边跑。”
吴璟念笑着回答道,“秦叔叔在B市待不了几天的,我好久不去拜访,当然先去看他。”
说着看了看一边的正翻着《马恩全集》的秦维,“这会儿都在呢,都挺好的。”
沈东生知道这句话是说给他听的,所谓做戏做全,于是他耐着性子沉默了一会儿,等着吴璟念在那头说,“我在B市要待一个礼拜左右,什么时候你有空,出来喝杯茶?”
沈东生自然回答的道,“好啊。”声音比上一句话都放沉了几分。
吴璟念又说了几句,才放下电话,对秦维笑道,“他还是这样,和我走的时候差不离。”
要说父辈的政治派别,吴璟念是和秦维亲近些,但从阶级立场上说,吴璟念和沈东生更说得上话。
吴浚利和沈焘是老共产党员,当年***能这么容易拿下全中国,是有他们的功劳在里头的。就连动荡中的罪名,也是秦逸仁的“反马克思主义的两面派”比沈焘的“修正主义的叛徒”好听一点。
秦维是随父亲参加的生产建设兵团,沈东生进的是学习班,吴璟念去的是基建队劳动,这种相同的命运总会让他们在心底产生一种相惜感,这种感觉总能使他们维持表面的平和,甚而产生友谊。
于是秦维回道,“他工作了才一年半,哪会有什么大变化。”
沈东生挂了电话后,却怎么也看不进材料了,他在猜吴璟念这次回来的缘由。表面上的几乎是可以确定的,吴璟念所负责的H省的Z县要财政拨款了,他这个县高官当然要回来跑关系。深层次的理由,就是柯固纶这次的整党,王仲铠被开除出党后,顾和森又出招了。
其实这事儿倒和沈东生关系不大,因为他9月份就可以下基层了,10月份的浑水他也不想蹚。
至于要不要提醒秦维,沈东生考量再三,还是再次坐在了材料前继续研究。
沈焘回来听秘书报告后,也就和沈东生提了下,至于是不是要和吴璟念见面,沈焘也没特别说明。
沈东生心里头是亮亮堂堂的,办公厅的事务他就在家里写几份报告算是交接了,安安稳稳地等到了下基层的那一天。
J县是个小县城,沈东生从B市坐飞机到了D省,下了飞机正往长途汽车的方向走呢,就看到接待的人员举着牌子等了。
接待的是个年轻的女孩子,高高瘦瘦的,模样挺好,但穿着比B市的姑娘保守得多,穿的是“的确良”料子的白衬衫,下身是裤脚宽大的蓝裤子。那姑娘一口浓重的北方口音,见到沈东生还挺紧张,自我介绍说自己是J县县委机关处的秘书,被派来接他的。
司机坐在车里,看着沈东生拉开车门便发动了引擎。那个名叫葛木瑶的姑娘似乎松了一口气,坐在了副驾驶的位子上。
D省机场到J县要一个多小时,虽然没什么车,但很多路没修好,坑坑洼洼的,司机只能放慢速度。
开了没一会儿,那司机就打开了音响。沈东生坐的这辆车是拉达2105,60年代设计的车门前内衬很薄,于是加装的喇叭就放到了后座位头枕两侧的位置,因此沈东生坐在那个位子上听得格外清晰——
“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
春光更明媚,城市乡村处处增光辉……
回首往事心中可有愧?……
光荣属于改革开放新一辈……”
这是谷建芬作曲的《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沈东生的头靠在座位上,看着窗外不断掠过的景色,不禁小声哼唱起来——
“但愿到那时,我们再相会,举杯赞英雄,光荣属于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