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东生在回家之前,先去了学校的图书馆。一楼的报架上就有《华夏日报》,这份报纸被称为中国政策的风向标,与每晚七点的《每日新闻》一样,那股子政治味儿引得各个阶层有头脸的人物那根敏感的神经跳动。
头版是关于六届民大代表大会通过的中国民族政策和中国兵役法的两个草案的评论,沈东生又翻了翻,都是进一步肃清当时中国盛行的向左走的思想,要大胆改革云云。
沈东生细细翻阅了一遍《华夏日报》,把当时的大事再理了理,去了三楼的周刊阅览室,找到了香港的《文公报》。沈东生读的大学,正是走在开放的前头的。在大多数中国人都躲在被窝里听对岸女歌手的歌声时,他们的学校已经能引进港澳台的报纸以及外国原版小说。沈东生记得,上一世的他,对香港的这种左开本全彩特大标题的报刊形式十分感兴趣,即使是竖排繁体也读的不亦乐乎。
他细细地寻了一番,果然,那天的标题是《顾公宣布在香港驻军》。
头版,通栏大标题。
那幅采访照片几乎占了二分之一的版面,沈东生看着顾和森那幅受采访时极为自信又霸道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
沈东生又随意翻了翻,第二叠是财经新闻版,是香港富豪李城创立的集团购入香港电灯公司的控制性股权的新闻。这年李城的大儿子李钜还在美国念书,李城的事业逐渐走向顶峰的时期。
接下来的就是些无关紧要的版面,沈东生只草草翻了一遍,就把报纸放回了原处。
沈东生的父亲沈焘已经白发苍苍,沈东生重生以来第一次看见父亲,不由得鼻头一酸,父亲背对着他,正躺在椅子上看书,听着声响问了句,“今儿怎么回来了?”
沈东生假装揉了揉鼻子,去卫生间洗了把冷水脸,和着水声回答道,“想您了。”
外头没动静。
沈东生擦干净脸,走过去的半当中还把电扇给调大了。
他说的是实话。
父子俩都是不太喜欢表露感情的人,这是沈东生上一世最后悔的事之一。
沈焘在职务恢复后,做的是废除干部职务终身制的工作,说的好听是推动新老交替,说的难听是替顾和森做得罪人的事儿。顾和森是动荡中九死一生活下来的,顾和森的强硬作派连后来的沈东生都叹服。顾和森的儿子在动荡中被人从楼上推下去,导致终生残疾,那年头人心险恶,顾和森白天下地里劳动,晚上还要照顾残疾的儿子,却硬是能在动荡结束后和柯固纶一起转变中国格局。
沈焘是站在顾和森这边的,沈东生叹了口气,站的有点太靠边了。
沈东生坐下来,沈焘已经放下书了,他决定和儿子说说话,“你的报告批下来没有?”
沈焘说的是下基层锻炼的事情,沈东生回想了一下这年的细节,报告是前两个月打的,应该到9月左右才批下来,于是道,“没有,不过应该快了。”
“听说你想去的是D省?”
“D省靠海,D市周围又是六大优良港口。”沈东生说得兴致勃勃,他的判断没错,D市作为沿海开放城市,确实在90年代获得了不俗的经济成果,此时他在说完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后,又加了一句,“我看啊,比G省都有优势。”
吴璟念的父亲吴浚利在动荡一结束,就向顾和森打报告要发展G省,成为改革的排头兵。
沈焘没接话,这一会儿只听得风扇转动的声音,磁拉磁拉的,沈东生坐得快出神了,才听父亲说道,“是不错。”
沈东生笑了笑,虽然沈焘并没看见他的笑容。沈焘没有问沈东生的婚姻问题,沈东生觉得很好,沈焘对他的感情问题关心得一向不是很多。沈东生倒是摸不清沈焘到底知不知道秦维喜欢自己的事情,从上一世的经验来看,沈焘好像是不知道的。
未想到,沈焘这会儿转过身来,正面着沈东生说了一句,“正好你回来了,你秦伯今儿在家里摆了桌子,一起去吧。”
沈东生愣了,因为他的记忆里,并没有这桌饭局。
秦逸仁是刚刚从XJ回来的,回来的理由是为了学习中央颁布的最新民族区域自治法,沈东生知道不是这样。因此,在饭桌上,两家人仅是稍稍举了杯,秦逸仁就道,“咱们在这儿,孩子们都不敢多说话了。”说着,拍了拍秦维,“让秦维带他去书房看看。”
秦逸仁虽然长年在XJ任职,可他为了弥补动荡留下的缺憾,依旧收集了些孤本善本。挺有名的就是一套顾氏过云楼的《锦绣万花谷》。
秦逸仁的书桌是沈东生最好不要碰的地方,于是沈东生只在沙发上坐下来,接过秦维倒来的茶喝。放下杯子时,发现沙发旁的小几上有本刘礼平的小说《晚霞消失的时候》,这本书在后世并不出名,却在八十年代十分热门。沈东生自然也读过,他记忆较深的是这里面的那句“我不信你们中间没有友谊,只有强权”,或者是这句“文明和野蛮就像影子一样地分不开”。
秦维也自然而然地拿起来与他议论,“刘礼平的书挺受欢迎的。”
沈东生拿过旁边的茶杯,打开来发现里面是冷茶,“我最近也看了,听说他为了这事儿从北海舰队转业了?”
“他写的不错啊,”秦维拿起这本书念了一段“……我钦佩共产主义者。我认为你们是人类中另一部分充满了理想和献身精神的人。……你们相信阶级斗争的学说,而我们相信伦理与道德的力量……上帝和马克思大概都会同意我们这一代不发生冲突。”
这一段的时代烙印可真是太重了,沈东生想。
秦维念完,轻轻地把书放回原处,沈东生却说,“这段可不够好。我记得的是这段。”说完翻到某一页翻给秦维看,这一段是男女主人公分手时的情景:
——“……她的出现,和我对她的做法,使我把宝贵人生中的幸福永远的失去了。”
——“你指的是什么?”
——“爱情。”
秦维仔细看完这一段,想出去给沈东生喊碗茶来,被沈东生拦下了,“别忙别忙,又不是故宫办公室,端什么盖碗。”
秦维拿过热水瓶给沈东生倒水,把话题又转了回来,正色道,“中宣部管文艺的副部长贺允带着一批人点名批评了刘礼平的一批作品。”
沈东生哑然。
上一世这个事情在80年代前期几乎演变成了一场小动荡。
“文艺界的事情。”沈东生装作不经意的口吻道。他和他父亲的立场应该是不经意的。
秦维却皱起了眉头,“顾和森找过卫群谈话了。”
顾和森是支持卫群的,沈东生想,口上却道,“卫群既然知道顾和森的意思了,这事情就不会超过文艺界的范畴。”那会儿顾和森和柯固纶依旧是站在一条线上的。
秦维神色复杂地看了沈东生一会儿,才道,“卫群可是管着中宣部的。”
秦维的猜测并没有错,沈东生回忆起了了上一世,顾和森虽然找了卫群谈话,但顾和森发表的反对清除精神污染的讲话却是发表在中全会之外的一次会议的。接着就有文件通知,顾和森的讲话不能以任何形式发表。紧接着发到各地的就是有关清除精神污染的讲话,各地知名人士纷纷发表拥护言论,让这场运动发展到了污蔑特区的地步。
可见,顾和森虽然在经济改革上是开放的,在意识形态上其实是不折不扣的左派。
顾和森真是个有手腕的,沈东生感叹,但眼下,他只能说,“说破了大天,中宣部总是受中央控制的。”
秦维点点头,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回到家后,沈东生特意留在了书房,决定和父亲说一说顾和森的事情。沈焘的开口却无关政事,“你觉得秦家那小子怎么样?”
沈东生一惊,却很快镇定下来,敷衍道,“秦维很厉害。”
沈焘抬头看了看儿子,沈东生大大方方地迎接父亲探究的眼神。良久,沈焘才把目光收回去,道,“有事?”
“秦维今天说中宣部点名批评了刘礼平……”沈东生的一句话还没说完,沈焘便道,“那是文艺界的事情。”
一句话就把沈东生噎回去了,好在沈东生过了两世,镇定的本事高了不少,于是他心平气和地拉开椅子坐在了父亲的对面,“您忘了去年代表大会上的事了?”
柯固纶在会上发表的三个有利于实际上就是顾和森在90年代的巡南讲话中的最初定型版本,但柯固纶的讲话一经发出,即遭到了政治局委员乔云木的批评。
甚至乔云木将《华夏日报》的主编叫来,说柯固纶的讲话与大会精神没有关系。后来的一两天的一个下午,同为政治局的姚日思就通知政治局和书记处开联席会批评柯固纶。当时会上就暗讽柯固纶“该下放到财政部或国家计委去学习”,甚而道,“这一次你就是下去了,也不要消极。”
“卫群是管着中宣部,但他到底听谁的,发的文件写的是谁的指示,这可不是定数。”沈东生接着道,“就说那次的事儿,卫群发的就是姚日思他们在联席会上的内容。”
“你不该关心这个。”沈焘打断沈东生的话,不容置疑。
沈东生靠回椅背,道,“您不觉得吴浚利实际上靠的是顾和森吗?”
吴浚利在柯固纶上台的时期,一直是柯固纶坚定的拥护者,甚至在柯固纶发表三个有利于讲话后,面对乔云木的驳斥,吴浚利坚持道,如果不形成文件下去,那么这段历史是空白的。
沈东生不顾父亲的反应,接着道,“卫群传达的话,当晚吴浚利就通过G省副秘书长蔡言宁收到了,但对外,是第二天才拿到的原本——这还是由接替戚绩成的《华夏日报》新主编送过去的。”
这件事很微妙,卫群在华新社全国分社会议上把联席会议的精神传达后,当晚就有包括改革前沿的S市和几个省打电话给《华夏日报》询问,“B市发生了什么事?”
这几乎就是政变的征兆了。
沈焘此时却眯缝着眼睛看着儿子,“你最近怎么对吴浚利这么关心?”
因为这一世的沈东生已经知道,同时和他去基层锻炼的吴璟念会是第四梯队最终的上位者。
但这些绝不能同父亲说,于是沈东生放软了语气,道,“我只是担心您。”
沈焘看了儿子半晌,在沈东生想出去的时候,才道,“吴浚利确实在乔云木他们要求召开让柯固纶下台的会议时,向顾和森报告了工作。”沈焘的语气波澜不惊,“这不是靠着谁的原因,如果当时他不报告,顾和森就不会说出‘现在的格局’不能变这样的话,那么……”
这就是政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