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沐霆久久伫立,望着花小渗离开的方向,正巧繁花星星朵朵的坠落,满肩香浓。
“你若心念花小渗便去安慰。”一道人影从屋檐落下,白衣被月华笼上清丽的光晕,有着说不出的疏离。
“可是有瑛大哥的消息?”玉沐霆转首问道。
“和奇王回了海域。”
“我就知道……”牵起嘴角,苦涩的弧度一展无余。
玉聪罹一怔,心下画出大大的问号——霆怎会如此淡定的面对玉泽瑛未死的消息?于是,玉聪罹试探性的说道:“这是瑛做的最后选择,牺牲自己成全所有,霆儿,不要怪瑛。”
“怎可不怪?”英目瞬间染上厉气,玉沐霆极力隐忍住痛苦说道,“你可知当我看见那具假尸体的时候是什么心情?衣物、神貌、身形都一模一样,被水泡的面目全非自然不会令人起疑,可,他为了救我摔伤了左肩这件事我怎么可能忘,是当我傻了不成,这般愚弄于我?罹大哥,我叫你一声大哥,为何你却要瞒我瞒得如此辛苦,舍得让我承受如此沉重的痛苦!”
——原来是这样,他早已猜出那死人不是瑛了!
“霆儿,你当真觉得是我刻意瞒你?”
“不然呢?”
“确实,我是借助水灾之由准备和奇王当面商议事情,可是我救下你的时候,瑛已经不见踪影,你回军营之后,我才与奇王见了面,得知瑛已被他救下来,那时,已是来不及要通知你了。”
“商议何事?为何商议?奇王擅自离开海域那是死罪,权臣与皇子秘见更是不符情理!”
有什么东西裂开了巨大的豁口,冷淋淋的风呼啸而过,卷起满地落叶,萧瑟发抖。玉聪罹知道在他与玉沐霆之间已经有隔阂阻断了最初的情谊,那份心焦撕扯着他的心肺,绞痛了他的内脏,一点点吞没了他所有的坚持。
——于是,他说,“霆儿,对不起,我不该这样做,是我错了,是大哥错了。”
理智逐渐爬回双目,黑白分明的眸子在月色下渐渐平静透彻,犹如微风掠过湖心,荡起涟漪之后的平静,平添了一份颤抖。
他“嗵”的一声跪下,沉沉的叫了一声“大哥”,复抬起头望向玉聪罹的眼,缓缓说道,“大哥,我知道我私自去海域试探奇王是我鲁莽,更知道嫉妒花小渗对瑛大哥之爱是我幼稚。可,你怎么能纵容瑛大哥假死,他的英明他的仕途他所有的一切,包括爱着他的人,都会被毁灭。罹大哥,我们四个人从小一起长大,磕磕绊绊二八年华,我八岁时射出的第一支箭便是瑛大哥亲手教授,十三岁倾心于花小渗也是第一个对瑛大哥说……你要我怎么样去接受这样的瑛大哥离开了,要我怎样去面对花小渗,面对那些爱戴瑛王少的朝廷权臣以及百姓?罹大哥,朝野上下,放眼望去,除却皇城通判贾思廷、相左教辅管万军以及纵横沙场常年在外的几元大将,政绩最为卓勋的便是瑛大哥了!追随他的名人义士多之又多,他这般死去,这群追随他的人将群龙无首,内乱恐怕是抑制不住啊!为何权帝憎恶奇王却从不为难瑛大哥还要封侯加爵,此番道理,罹大哥,你不是不明白的!”
“就是因为我太明白!”终是忍不住要辩白,终是无法忽视疼爱的弟弟眼中充满了失望,他缓缓跪下,与玉沐霆对齐,说道,“上次你和奇王见面,招人行刺,你我心知肚明其中一定有第三方势力介入。此番我与奇王见面,一是想弄清这方势力是谁,二是想要直接确认奇王是否有谋反之心。谈话间,我感到奇王用词极其隐晦,多次避开我所提出的问题,不得已,我只好向奇王要求见瑛一面。原本,我以为带着瑛当面和奇王商讨这件事会让奇王念在父子情谊而动摇或是露出破绽,可谁知,奇王开出‘以瑛假死换得权国上下三年太平’的条件来,如若我不接受,奇王便要举兵造反!我犹豫再三,却不曾想,瑛……瑛他最后替我下了决定,他愿意假死,随奇王回海域。他这么做,只因为瑛他明白,没有了他的牵绊,奇王和父皇才能真正的坦然的面对面,而我们,也再不用去猜忌他是否协助了奇王反叛了大家,一切都能回归原点。所以他义无反顾的去了,放弃了身份地位。瑛这样的牺牲,无非是想要留在奇王身边揭穿所有的阴谋好协助我们平定这暗潮汹涌的内乱,所以,霆儿,振作起来,我们不能辜负了瑛的一片苦心啊!”话到最后,声音已是发颤,夜风习习吹落一树繁花。
他望进他的眼底,静默等待。良久,玉沐霆合上双眼,又缓缓打开,明丽的眼眸落尽无边的黑寂,他说:“我懂了,罹。”
——玉聪罹笑了,他想他是真的懂了,才会如此唤他,用一个男人称呼另一个男人的方式,用最简短的字表达出最深刻的亲昵——霆,我就知道,你会明白的——就如你在暖河流域忍受着失去瑛的巨大悲恸前去指挥抗灾时一样,一瞬间……少年成人。
翌日凌晨,风后在阵痛中惊醒,她艰难的撑起身子唤醒兰霈霈。还处在朦胧状态的兰霈霈一听夫人阵痛,一骨碌跳下床,赤着脚跑去请大夫。被吵醒的夜岚媗飞奔到风后身侧,拉着她汗水津津的手说,“母后,撑住!”。
产婆请来的时候天已是微凉。夜岚媗被兰霈霈推出屋子烧热水。她炉灶处瞥见呆坐在屋子中的花小渗不禁顿住了脚步——那清透的女子似是已经失了魂没了魄,软软殃殃的一副皮囊——难道遇到了什么麻烦?
“小渗姑娘你没事吧?”夜岚媗边生火烧水,边大声问道,却没有换来对方的回答。
于是,抹干净手掌,夜岚媗便要进花小渗的闺房问个究竟——毕竟,花小渗也算是有恩于她。
哪知,一只脚刚刚踏入,耳后劲风便呼啸而至,夜岚媗下意识的去挡,接着大幅翻身,险险避开了这招足以夺命的扼喉手。
“霆王子!”夜岚媗认出来者——在天钧王府喜宴上她见过他,洛王的独子玉沐霆。
他怎么会在此?又为何要夺她命?
“你要对小渗作甚?”玉沐霆怒目瞪圆,反手再次逼来,夜岚媗暗叫不妙,一个燕子浮水掠向玉沐霆身后,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小渗姑娘脸色不好,我想要询问何事,你这人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出手伤人?”
“你一大男人跑到女子闺房里,自然惹人生疑!”玉沐霆瞥见屋内依旧失魂的花小渗,面上神色稍稍和缓,翩然收起了掌式。
经他一提,夜岚媗这才想起自己这身装扮进花小渗的屋子的确有些不妥——可,你不也是男人么?“那你干吗来?”夜岚媗直指要害,惹得玉沐霆一呆,没了辩白。
“我是来……”
“啊——”玉沐霆的话被风后的惨叫声打断,夜岚媗顾不得其他急急奔到门前,大力敲门,“霈霈!我娘亲怎么了?你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兰少爷你不能进来啊!女子生产有晦气,男子不得入内!有我守着夫人,一定没事的!孩子就快出来了!”兰霈霈的声音从屋内传来,砸在夜岚媗的耳膜上,让人慌乱如麻。
放弃了敲门,夜岚媗极力平复心中波澜,转身大力的往火堆里放着材火——竟是将玉沐霆还立在自己身后的事情忘得干净了。
玉沐霆的目光从不时传出惨呼的门板上转移到蹲在火堆旁拼命烧火的少年身上,一个极度纠结的淡笑挂上唇角,只一瞬就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凝重的神伤。
他转过身,走入她的闺房。
一双鹿皮短靴映进眼底,花小渗反应不过来,只呆呆的望着它越走越近。
“小渗……渗儿……”原本准备好的千言万语,此刻只能蹦出这样一声生疏而亲昵的唤。玉沐霆缓缓蹲下身,将手附在她的手上。
他掌心的炽热瞬间灼伤了她冰冷的皮肤,花小渗战栗颤抖,如避蛇蝎一般快速的闪躲,口中念念有词,“不要碰我,求你不要碰我……”
玉沐霆眼底痛色加深——他当然知道她是在怪他没有将玉泽瑛好好的带回到她面前,也是在排斥玉泽瑛为了救他而丧生的事实——可,他却对她没了往日的疼惜,双臂使力握住她的双臂扳正她的身子,“渗儿!是我!是我玉沐霆!瑛大哥……”
“不要!不要说!我求你,不要说那个人的名字,他死了,他死了!”她打断他,疯狂的挣扎,欲哭无泪,在痛苦中欲罢不能。
嘣——弦彻底的断了,一阵锥心的鸣音在脑海中玄响,慌乱了整个灵魂。玉沐霆已经失去理智——他狠狠扑过去,将花小渗压倒在床榻上固定了她的四肢,大吼:“不!他没死!渗儿!他没死!他没死!”
终于她停下挣扎,水眸中有一丝光亮闪过,呆滞的神情渐渐回暖,却仍旧不确定的问:“他没死?”
赤红的双眼戾气上染,手掌上的力量突然加重,没错,玉沐霆眼底分明染上嗜血的杀意!似乎,他已经分不清面前的人是谁,更无法明辨心中那块缺口是爱还是……恨。
他听见两个声音,一个说“这是你爱的人,你怎可伤她?”,一个说“杀了她,就是因为她你才伤了瑛大哥的心!”
犹如撕裂,仿佛就要溺死在这挣扎之中。
好在,那痛苦的挣扎并没有持续很久——玉沐霆忽觉左肩被人握住,大力一掀,整个人从花小渗的身上弹开了!
“淫贼!竟然贼喊抓贼!看我不把你送官游街!”就在上一刻,夜岚媗听见花小渗屋中有喊声传来,顾不上礼节就冲了进来,谁知却撞见了这施暴的一幕,当即怒不可抑,上前制止。
玉沐霆双眼已是爆红,哪里故得上夜岚媗嵌制,反手一个轮臂躲开夜岚媗束缚,再一次压倒花小渗,怒吼,“他真的未死,一切都是假的,是骗局!你以为只有你最受伤吗?我也很难过!你放心,从今往后,我不会再纠缠你,就算你求我,我也绝对不会再纠缠你!”他吼着,吼得被掀翻在地的夜岚媗与被压在床上的花小渗均是一愣。
有片刻的宁静,时光似是在那里定格后空白。
待到两人反应过来,玉沐霆已然负手立在窗前,隐去了所有情绪,清澈的眼滋长而出的深黑淹没整片蓝天的透明。
良久,花小渗的声音飘来,“他没死,那他在哪里?”
虽然立于窗前之人的身形笔直修长,仿若刚刚失了控制的不是他,但分明地,夜岚媗看见他隐在袖口边的手紧缩得骨节泛白。
“你不需知道,我也没有理由告诉你,花小渗,不要去触犯你不该触犯的事情!不要忘记,你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宫女!”他说,声音异常冰冷。
豁然起身,花小渗扯住玉沐霆的一只袖口,让自己面对着他冰冷的侧颜,想要说话,却发现那颤抖的唇怎么也无法将那句话说出口,一双眼里满是急切。
他慢慢转首向她,黑白分明的眼有慑人心魂的力量,忽而嘴角一扯——他怎会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呢?
于是他自嘲般的说道:“我知道,我会的。我一定会将他完整的带到你面前的,这个誓言,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
她的两行清泪潸然落下,却滴落在他的灵魂深处,破土生长,只待开花。
夜岚媗在一旁,大致能猜出了是怎么一回事,于是低垂着眼帘,起身便要出门,却不想被玉沐霆唤住,“兰宣,今日事情无论你明白与否,请保密,否则,我玉沐霆不会放过你,还有你家那四口……”
“我知道,不用你说!”她厉声打断他,连一个正眼都没有给他便大步出了屋子。
玉沐霆一直在窗前负手而立,直至感觉到花小渗的呼吸已经均匀平缓了,他才转过身,以一种近乎可以称为逃离的速度离开。
她的目光紧随,眼底定格的是空落落的门框。待到她清醒过来,她的人已行至门口——她本想对他说些什么,哪怕只是一句“谢谢”,也好过什么也不说的。可,这颗心终归是没了勇气,除了歉意再无其他。
房门处,花小渗第一次正视了那个叫做兰宣的少年——房内的喊声逐渐变成刺耳的哭喊,撕心裂肺,少年在屋外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只得来来回回的踱步,一双手不安的绞在胸前——这幅摸样,像极了她在等待玉泽瑛的日子里的样子,无助、无奈、无能为力。
下意识的,她走过去,对着少年说“一切都会没事的”,换来的却是疲惫的笑,以及少年仿若自语般的回答,他说:“我娘亲一定会平安的。”
可偏偏,有时候,越是笃定相信的越是最脆弱无力的,人们为了给予自己安慰,说的那些冠冕堂皇自信满满的陈述句,永远得不到现实的肯定,现实往往是摧毁自信的最尖利的武器。就算是天之骄子、金枝玉叶也不例外。
当太阳开始倾斜,染红天空边际,夜岚媗的瞳孔逐渐失焦涣散——整整一天了!母后产子已是一天的时间了!
她猛扑过去,敲打着门板,大声喊叫:“娘,我求你,我求你千万不要有事!千万……”
“哗——”这时,门被猛然打开,夜岚媗心下一喜,忙收了声,对着开门的兰霈霈轻声问道:“可是母子平安?”
“少爷……快想想办法……夫人难产,孩子出不来……都累晕过去了……产婆不敢再接生了,怕是要出人命啊……”
夜岚媗一滞,呼吸都几近停止,就在这锥心的时刻,那产婆满手鲜血的从兰霈霈身后挤出门,一张老脸布满汗水,嘴唇干裂着开合:“贫妇无能为力,兰夫人的状况恐怕连太医都没法子了!”言罢,佝楼着身匆匆离开。
夜岚媗只觉得地动山摇,一双眼看不清周遭的事物,她极力告诉自己要冷静,干渴的喉咙似是有火在烧。
下一瞬,她顾不得所有人的焦急,闪电一样的奔了出去——她不能就这么放弃,她一定要找到能救娘亲的法子!
玉聪罹在管府庭院中练习射箭,刚运气凝神,便有一个小侍从在庭院门口处跪趴下来,胆怯的奏道:“启禀罹皇子!一位叫兰宣的人在府门外吵着要找皇子,小的推辞说您不在,他便以死相逼,说要是不带她见皇子您,她就撞死在大门上,做鬼也不会您的……”
手指一松,箭离弦溃,倾城的容颜有一带而过的顿然隐在眉目之间,配合着箭翎在空中划出的软塌塌的弧度,竟是柔和极了,美得不可芳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