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作为一种符号形式之所以能够表现情感并成为审美形式,不是依靠艺术家观察得来的,而是艺术家通过艺术直觉发现的。依靠直觉是了解形式的意味的有效途径;朗格的艺术直觉理论,正是她的艺术认识论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二级幻象,则是艺术创造与鉴赏中一种多变的无定的幻象。朗格认为,艺术达到了真正的高度,它就必然以某种符号形式来反映生命最高点的心理本质——意识,而达到这一目的的最有力的方法,就是二级幻象的创造。朗格从其艺术符号哲学的体系出发,对这两个概念进行了认真探讨。
(第一节)艺术直觉
关于直觉问题,西方哲学家和美学家往往有不同的理解。朗格比较赞同洛克、康德、卡西尔等人对直觉的理解,而不赞同柏格森、克罗齐等人对直觉的看法。特别是克罗齐,对直觉曾有过专门论述,他认为直觉划分了艺术和非艺术的界限。在他看来,所谓直觉,就是使尚未获得任何形式的内心感情获得形式;而感情转变成形式之时,亦即头脑中涌现出某种意象之时,情感就得到了表现;因此直觉就是情感的表现;直觉中产生的情感意象就是艺术。当然,直觉是一种心灵活动,它有时能获得成功,有时也会失败。所谓成功地表现,就是给内在的情感找到了一个恰如其分的意象。克罗齐还对艺术作出了这样的规定:只有情感在头脑中转化成意象时,才称得上是艺术表现。这无非是说,情感只有被直觉把握时,它才会成为美的。就克罗齐的这种观点卡西尔曾作过评述,他说:“克罗齐的哲学乃是一个强调艺术品的纯精神特性的精神哲学。但是在他的理论中,全部的精神活力只是被包含在并耗费在直觉的形成上。当这个过程完成时,艺术创造也就完成了,随后唯一的事情就是外在的复写,这种复写对于直觉的传达是必要的,但就其本质而言则是无意义的。” 卡西尔没有否定克罗齐艺术理论中的精神特性,而关键在于艺术应该怎样表现情感。艺术表现了情感,并没有完成任务,还应找出表现的形式。克罗齐虽然也强调了直觉能够给予情感以形式,但这种形式是被动的,以致变成了对情感的复写,缺少构形的力量。朗格从卡西尔出发,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吸收了克罗齐的直觉理论,但她与克罗齐毕竟不同。
克罗齐、柏格森等人把直觉与理性对立起来,认为直觉不具有理性的特征,朗格则认为直觉是一种最基本的理性活动,她说:“在我看来,所谓直觉,就是一种基本的理性活动,由这种活动导致的是一种逻辑的或语义上的理解,它包括着对各式各样形式的洞察,或者说包括着对诸种形式特征、关系、意味、抽象形式和具体事例的洞察或认识。它的产生比信仰更加古远;信仰关系着事物的真假,而直觉与真假无关,直觉只与事物的外表呈现有关。” 这就是说,直觉一方面是基本的理性活动,其中包含着认识、思维;另一方面它又不是对真假的判别,而是对形式外观的判别。它决不是单纯的感知,而是情感、想象、感知交融在一起的多种心理功能综合的有机体。它既不同于纯粹的推理性、概括性的理性活动,又不同于感性地把握事物外在形式的感知,它是领悟符号形式的一种能力。它虽然还不是理性认识和逻辑思维,却已经是理性思维的起点和一种“逻辑”的开端。朗格赞同洛克关于“自然之光”的观点,她在《心灵:论人类情感》一书中声明:“我在这里对直觉一词的使用,完全是按照洛克在他的《人类理解论》中的严格意义上使用的。直觉是一种直接的、逻辑的或语义的知觉,即对一、关系;二、形式;三、事例或形式示范;四、意义的知觉。” 她有时又把直觉称为“艺术知觉”,认为“艺术知觉是一种直接的、不可言传的、然而又是一种合乎理性的直觉,它是‘自然之光’的主要表现形式之一。” 直觉并不是信仰活动,而是人类认识活动的起点。既然直觉活动只与事物的外观呈现有关,而符号又是呈现人类经验的形式,那么,符号的功能就是直觉的功能,正如朗格所说的,“一切符号表现都要涉及到给所要表现的东西赋予一种形式,都要包含着对形式的把握和初步的抽象活动,而这种抽象活动则又是直觉的一种主要功能。” 就是说,符号之所以能够将人类的经验呈现出来,是直觉作用的结果,那么艺术符号之所以能够将人的情感以各种幻象呈现出来,当然要依靠艺术直觉的功能了,只有借助于它,才能领悟艺术品的各种幻象,才能判断艺术品是否成功。所以朗格又说:“我认为艺术直觉是一种判断,而且是一种借助于个别符号进行的判断;艺术符号是艺术家创造出来的一种以视觉的、诗歌的、音乐的或其他形式出现的印象——是通过艺术的创造活动而产生出来的一种幻象。” 判断,是经过多种心理因素的综合活动之后得出的,具有理性功能,符号作为一种可见或可听的形式,它是直觉判定的对象,而艺术符号就是艺术家通过艺术直觉所要领悟的对象。
由此可以看出,朗格认为艺术直觉是对艺术符号呈现的人类情感的直接领悟和判断。就直觉能力来讲,它与洞察力是一回事,都是人类认识事物的一种心灵的能力。所不同的只在于直觉的方式,艺术直觉较复杂,它不是从一种基本知觉进入另一种基本知觉,而是逐渐构成某种较为复杂的直觉过程,它是对那种具有表现力的形式的直接把握或“领悟”。艺术的审美感受就是一个从直觉开始,“渐渐地,通过沉思,对作品的复杂性有了了解,并揭示出其含义” 的过程。这里的“沉思”不是推理,而是一种想象。正是在这种先是艺术直觉而后是想象的参加下,人们才能领悟情感符号的真实含义。朗格认为,艺术的含义,不像文字的含义,对任何不了解艺术符号的人,它只能加以展示,而不能论证。
概括起来,朗格的艺术直觉理论包含了这样一些内容:艺术直觉是对艺术品的直接判断,它不同于推理,不借助概念,却包含着情感、想象和理解,是一种具备理性功能的活动;它是艺术产生的根源;它以人类的情感经验为基础。由此可以看出,朗格的艺术直觉论亦即审美直觉论。它对于解释艺术审美活动的特点以及艺术活动的心理因素、反对直觉的神秘性,具有重要意义。朗格直觉理论的可贵之处,在于它没有把直觉孤立起来,没有将直觉与理论活动对立起来,而是把它们相互关联起来。把直觉放在感性与理性之间来理解,这对于解释艺术审美活动中出现的众多复杂问题奠定了基础。她还认为,人类认识如果仅仅停留在直觉上,不通过某种媒介去与外部事物相联系,认识就不可能系统化、完整化。如果把直觉方法与逻辑方法严重对立起来,实际上也就歪曲了直觉的性质。因为“直觉根本就不是‘方法’而是一个过程。直觉是逻辑的开端和结尾,如果没有直觉,一切理性思维都要遭受挫折”。 反之,如果直觉不发展为一个逻辑方法的推理,认识便将停止不前。人类思维的发展就是在直觉与逻辑的共同作用下才得以完成的。
当朗格在晚年倾心于对人类情感的全面考察时,她又进一步对直觉的真正含义、直觉的来源、逻辑直觉、艺术直觉和情感直觉等做了分门别类的探讨。在《心灵:论人类情感》一书中她说到,直觉一词的使用相当混乱。许多人运用这个概念去指示多种差别很大甚至完全相反的意思。她指出,直觉一词曾被用来说明某种没有任何可证来由的认识的假设过程,比如对从理性上无法推断和预测的事情的预知,或没有什么实际作法可以获得的知识的获得。直觉有时也被当作本能的同义词。朗格认为这种使用都是不严格的,不具有理论意义。在她看来,直觉一词在理论上应表示这样的意义:“直觉是逻辑或语义上的直接知觉,是对关系、形式、例证即形式示范以及意味的直接知觉。”
朗格认为,直觉是一切人类心理功能特殊性的基础。动物有时表现得比人更聪明,但动物不具备理智。这是因为以直觉为基础的符号活动,在人类这里自然而又丰富,在动物那里即是不是完全缺乏也是十分罕见的。直觉行为虽不能说是人类所独有,但以其为基础的符号行为,则可以说是人类所独具。正是它划出了对实际环境机智的信号反应与标志人类心灵特征的理智功能的鲜明界线。朗格进而论到艺术直觉,她认为,艺术直觉是人们对艺术品的含义的直接把握和评价,是借助艺术符号对人类情感的直接判断。就直觉能力来讲,它与那种从语言声音或文字符号中辨别出其意思的洞察力是一回事,都是人类心灵的一种能力,不同点只在于直觉的方式,艺术直觉要远为复杂。艺术直觉不是那种从一个基本直觉进入另一个基本直觉,再逐渐构成某种较为复杂直觉的过程。它是针对每一个有表现力的形式的直接把握或“顿悟”。
朗格的直觉理论,确实有许多独到之处,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她把直觉特别是艺术直觉理论的研究推进到了一个新的阶段。但由于受其哲学体系本身的束缚,她把直觉只是单纯地归结为生命活动的感应,最后又难免陷入神秘主义中去。可见,离开了人类认识赖以产生和发展的社会实践活动,是无法解释直觉产生的原因的。
(第二节)二级幻象
前文已经谈到,艺术是人类情感的符号,艺术抽象的关键则在于制造幻象;而决定艺术种类的幻象称为基本幻象。如造型艺术的基本幻象是“虚幻空间”;音乐的基本幻象是“虚幻时间”;舞蹈艺术的基本幻象是“虚幻的力”,等等。朗格认为,除了基本幻象(primary illusion)外,还存在着“次一级幻象”、“从属性幻象”或“二级幻象”。所谓二级幻象(secondary illusion),是指在某一门类的艺术中所出现的其它艺术种类的基本幻象。这是艺术创造与鉴赏中一种多变的无定规的幻象。比如,在造型艺术中,出现音乐艺术的基本幻象;或反过来,在音乐艺术中出现造型艺术的基本幻象,等等。它艺术地转变着,却没有一种特殊可见的方式。它不具备实际经验的含义,但它也绝非艺术的实质。“它如此捉摸不定,以致看上去就像一种纯粹的个人印象。然而人们惊奇地发现,其他人也经历了这种幻象。”
朗格在《情感与形式》一书中,对二级幻象进行过具体的描述:“某种艺术的基本幻象,可能像回声一样,作为另一种艺术的第二级幻象出现。这一事实,给了我们某种关于所有艺术基本共同性的启迪。就像空间可以在音乐中忽然出现一样,时间也可以包括在视觉艺术品之中。例如建筑是生命的空间体现。在用符号表示属于它范围内的生命情感时,它又不可避免地要向我们显示出时间。在某些建筑中,这种因素表现得极为强烈。但是,建筑不会像产生一个空间整体般地产生一个可感觉的时间整体,时间是第二级幻象。” 朗格还就艺术的基本幻象与第二级幻象的关系予以说明,她认为,基本幻象决定“实质”,亦即决定艺术作品的真正本质;第二级幻象的可能性,则赋予它的创作以丰富、灵活和广泛的自由,正是这种自由,才使得真正的艺术在错综复杂的理论中极难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