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陷入沉寂,清晏握着红豆子一动不动宛若雕塑,良久才缓缓道:“曲涔大人,这些年过得好吗?”
“与往常一般无二。”
“那你呢?”
“我,”树上的人仿佛冷哼了一声,“哪怕再过不下去又能如何?”
“小黎,对不起。”清晏忽地抬起头来漆黑眼眸里一片空洞,说不清是何种情绪,“两日后若尸骨有存,请一定将我葬在昆仑山下。”
“呵,你何来把握觉得我一定会听你的话?”
“也对,你只听席远长老一人的话。”清晏顿了顿身形,调转步子踽踽离去,唯余那薄如凉风的声音低低响在半空,“何况如今你却连见也不愿再见我……”
落寞背影逐渐远去,天地间隐约有璎珞碰撞之泠泠音由远及近绕于耳侧,枯树上突显异样,转瞬一红裳女子凌空闪现盈盈立在枝头,青丝拂面下她容颜皎姝眉目如画,左睑前一点朱砂仿若不慎遗落的相思子。
曲涔大人曾说,小黎是这世上最不讨喜的一只妖怪,他一滴血将这枯木桩子喂出个半仙之躯,投了泽明宫风水最佳之地供她修行,偏生她不懂感恩也不听话,心心念念只惦记着整天社稷为重风雨独行的席远长老。
而清晏结识小黎,大半缘由是来自月饮琴师。那时她不愿回仙界刚在泽明宫住下来,曲涔安排她依旧干御酒小仙的活,平日里集材酿酒,甚是清闲。
月饮性子疏淡不喜喧嚣,向来躲在宫中后花园独自专研琴谱,偶尔信手拨弄两曲也会引来附近好多鸟儿落脚聆听。清晏得空捧着新醅酒找月饮试尝,好几次都看见那棵高大葳蕤的相思树上,一红衣女子静坐枝头双目微合,沉醉琴音神游天外的模样。
小黎喜欢月饮的琴音,也喜欢清晏酿的琼浆,后来三人便熟识了,愿永结为好。小黎称清晏是挚友,那时候清晏并不如现在这般绝情寡义,小黎也不是那副漠然冷傲之表相。
清晏记得有一年宫中盛宴百仙汇聚,月饮主掌宴宾之乐礼却饱受非议,那些自九天而来的神仙们眼光都颇为刻薄,窃窃道一个染指天后妄晋仙位的人怎有颜面出来怡悦满席。原来月饮之所以出现在泽明宫是因九重天时天后对他过分青睐,睡前饭后都要他琴音作陪,平日里更是肆无忌惮邀他同骑,饮酒寻欢,天君不堪蜚语恼羞成怒,处置之际恰逢曲涔提及莲宫中鲜有乐师,便以此为由断然将月饮丢去了泽明宫。月饮身位一落千丈。
作为舞姬之首的小黎闻言大怒,全然不顾众长老和曲涔大人的薄面一坛烈酒信手就冲那些仙人砸了过去:“要听老实坐着,不听马上滚!”在座有人收敛有人离席,还有人正气凛然愤愤指责。这时只听得月饮的琴声悠悠响起,席间乍然归于死寂,众人纷纷侧目,却见角落里那素衣男子从容拨弦面色安静,嘴角勾起几分春风拂面的暖意——分明一道月光般温柔的风景,却不知为何看着总叫人心生震慑。
后来乌云吞日雷鸣四起,昏暗光线里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惊破长空,抬眼望去竟是一虎头蛇身的庞然大物窜于云间,那妖兽双目怨毒口吐红光直直奔着人群而来,碗口粗的长尾一甩震起尘沙漫天。在座仙者见状皆变了脸色,迎上妖兽遮天蔽日的身躯,终是惊恐逃离慌不择路。一时间人心大乱喧嚣四起,却唯独月饮的琴音还泰然自若。
清晏携着一帮侍女送来佳肴恰逢那妖兽被守卫打伤,跌落在她们面前,霎时只觉背后一痛满目血光,待反应过来她整个人都被妖兽的长尾撞飞了出去。本以为这一跤摔得惨烈,不料衣袂擦肩腰上一稳,她跌进一个坚实怀抱,与此同时,有凌厉剑光流星般从身边掠过,带着驱屠一切的肃杀之意直直斩下那妖兽头颅。面对着惊魂甫定的众仙,那人淡然开口:“这游走于三界外的苍蛮妖兽如何而来本君暂不追究,但凡犯我莲界者,倾竭必诛!”
那一刻她靠在他肩上仰头看他,紫衣清贵,眼波决绝,阳光笼罩下连微微勾起的嘴角也宛若一柄剜心利刃,如此盛气凌人的他,却偏生精致得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曲涔大人,是一个梦。她无数次这样告诫自己,最后却还是没逃过他的羁绊。
宴会不欢而散,莲界也在众仙之前失了颜面,大家议论纷纷,道声晦气。说着倾竭必诛的曲涔竟真未追究妖兽来由,只吩咐人将那妖兽头颅在莲宫门口高悬三天,以示惩戒。没过多久人心渐定,鲜有人再提此事。
而清晏脊骨差点被妖兽砸断,五脏六腑也有震伤,曲涔大人特意派了莲宫中医术最高明的席远长老为她整治,虽有好转,她却还成天大口小口呕着血,脸色虚弱得像张白纸。小黎看着心疼,便从相思树上爬下来没日没夜地照顾她,有时候帮忙换个药,有时候给席远长老递一盏茶。好几次清晏一觉醒来看见小黎趴在自己塌边打盹,心里很是感激,想着以后好起来定要将她当菩萨般供着,刀山火海也不负她。即便她知道,小黎如此殷勤,多半是奔着席远长老来的。
她们俩成天凑在一起,什么话都说,上至曲涔大人今儿又勾搭了哪位美人,下至膳房厨娘在谁碗里多加了颗枸杞。小黎总爱搜罗些好玩的物什跟她摆弄唠嗑,清晏听着新鲜,养病的日子也不算太枯燥。
直到有次小黎不晓得从哪捉了只青雀,匆匆忙忙赶来献宝正碰上月饮来探望,小黎便道,这鸟儿长相乖巧嗓门好听,与他琴音和鸣定然别有风味。一听说要弹琴,清晏硬是打足精神从病榻上爬起来,没想到月饮刚接过手,那鸟儿突然惊啼一声倒在他掌心,挣扎几下没了生气。小黎和清晏都被吓得不轻,施法挽救也无济于事。月饮脸色格外沉郁,问:“小黎,这青雀你是如何得来的?”
“席远大人养在院子里,我看着喜欢便讨来了。”小黎如实说。
“这样……”月饮思索片刻,抬手便将青雀的尸体捏成灰烬,他轻笑道,“那我改天再赔你一只吧?”
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本以为不过鸡毛蒜皮的事,最后却叫月饮落下把柄,万劫不复。
神游着不自觉已回到了房间,清晏双脚还未迈入门槛便有一眉清目秀的白衣小仙婢急急迎上来:“姐姐这是去了哪?方才奴婢奉命送来早点却不见姐姐人影,可急死奴婢了!”
“跑不掉的。”清晏倾身坐去案前,说出这话也不知是在安抚谁。
“姐姐三百年前不就跑掉了吗,如今可算回来了。”小仙婢顿了顿,执起杯盏仔细为清晏斟了茶,“南夙大人吩咐,叫姐姐用完早膳便立即去南怀殿见他。”
“嗯……”清晏回答得心不在焉。
“姐姐,这些年来潭儿很是挂念你呢。”小仙婢语气些许落寞,“你走后这屋子一直空着,君上便将它锁了,只偶尔进来坐坐,有几次不小心睡着了,第二天醒来一脸失魂落魄的,却什么也没有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君上可真是,千百年来难得痴情一回。”
痴情吗?清晏默不作声只埋头认真喝着茶水,听到这话竟觉得有些可笑。
要说席远、南夙、沈星弥、鹿遥,莲界四大长老个个清心寡欲,胸怀苍生,却偏生莲帝曲涔性子风流,走到哪都一股红尘味。席远大人那时叹息说:“物我难绝,自有劫数。”
清晏也听得似懂非懂。
南夙大人的寝宫向来幽寂,林木丛生,平日里常有鸟雀留恋,而他自己闲来无事也喜爱摆弄些花花草草。行至蜿蜒贯穿的抄手游廊,身边假山堆叠,小池塘里几朵新开白莲吐露芳沁,微风拂过,水纹泛起,携带着偶尔划过的几声鸟语,好一片晨光。
眼前几株翠绿藤蔓纠缠着爬上不远矮墙,衬托得墙下那弯月洞门风情恰好。越靠近墙内人只言片语越清晰,仔细一听竟是曲涔大人的声音:“要真如你所言,我倒想知道以八十一精魄为引开启魂灯,后果会是如何?”
南夙大人言语深邃:“这魂灯来历君上定然知晓,乃离恨天处众多不灭执念汇聚而成,灯中黑蝶越是明艳那魔力就越深厚,引魂者若以血饲蝶开启魂灯,便将迷失心智忘记前尘所有,三魂七魄皆为魔界驱使……”
“忘记所有……”曲涔大人似乎沉吟了片刻,声音变得飘渺起来,“那魂灯我锁在冰牢极寒之地,钥匙随身带着估计也没人能拿走,待解决了那丫头的事,我便亲自将魂灯归还天界。”
“君上为何不在两日后一同送还?”
“灯内戾气太重,我怕殃及无辜,而冰牢寒气能暂且将它镇住……”
他们还在说些什么清晏已经不愿再听,心想若是精魄被毁魂灯归还天界,那么此生她可能再也救不回月饮了。可要从曲涔大人那里拿到钥匙只身闯入冰牢又该比登天还难吧。许是衣摆拂过月洞门,转身欲走那瞬间,曲涔突然发现了她,朗声唤道:
“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