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绡姐姐,楼间有位紫衣公子千金买你一宿,鸨妈妈吩咐你切莫怠慢了。”门外奔来侍女传话。
“知道了。”清晏搁下手中描眉的黛色染墨,暗暗道,你家鸨妈妈现在不知道躲哪去了吧。
香闺半掩,两名掌灯侍女轻轻推开门,昏黄烛火在暗夜里一颤一颤仿若天边细碎星子。清晏朱唇边一抹风月不改的笑,莲步生姿,任藕色广袖被夜风拂开好远。
床塌上那紫衣男子手撑半面,如瀑长发旖旎散落,他神色慵懒:“晏儿,可叫本大人好等。”
“奴家红绡。”清晏垂下眼帘,仿佛对面不过一寻常酒客。
紫衣男子沉吟半晌:“唔……是把为仙时的名字给弃了么。”顿了顿,又道,“这三百年,在凡间过得可好?”
“甚好。”清晏面容安静。
“确然甚好,连本大人不曾教过的摄人精魄之术也学会了。”男子目光突显一抹厉色,“那你可知,这八十精魄足够叫本大人将你逐下九重天,永世不得超生么?”
“曲涔大人忘了,时隔三百年,红绡早已不是仙界之人。”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大人?”
“当初大人毫不手软地杀掉月饮时,眼里又可曾有过清晏?”
紫衣男子的身形僵了僵,眼里浮现出落寞来:“我就知道,对于三百年前的那桩事你仍旧耿耿于怀。”似是叹息了一声,他坐起身来,狭长双眼定定望向她,“你在凡间的事天君已然知晓,三日之后仙界会派人下来捉拿你,是跟我回泽明宫认罚还是随他们上九重天待罪,也全凭你。”
清晏默不作声,一时屋内静极,只余夜风偶尔穿过洞开窗棂,将珠帘拂得玎玲作响。她抬头看烛光下那悠悠把玩着茶盏的紫衣大人,举手投足间一如三百年前的风流不羁,明摆着一朵噬魂曼陀罗,却还是忍不住多看两眼。她施施然跪下,万分感激的模样,眸里清冷如月:“多谢大人开恩,待奴家交代好身后之事,三日后便跟您回泽明宫。”
“身后之事,你打算赴死?”
“足以万死。”
“那便依你。”紫衣男子搁下茶盏,面色风轻云淡,“届时本大人也在此候你。”衣袂擦肩,回过神那人已腾云而去。
他却还是原来的样子。
清晏取出十二骨魂灯,微弱荧光将她黯淡的双眸点亮,她记得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曲涔大人携新欢琼花仙子赴天君晚宴,却弃旧人司酒女官在天牢郁郁而终之事传得沸沸扬扬,此前一刻自己借口送酒亦是低眉顺眼地跪在他和那琼花仙子面前,恳请他能去天牢见自家主人最后一面。
“你家主人?”那人竟笑着,眼中显出寻思来,他说,“莫非就是前几日守在莲宫门口大吵大闹硬要本座予她一个名分的……赤狐帝女?”
清晏愣了半天,什么也没有说,默默从地上爬起来,手中一壶酒尽数从那人脑门上淋了下去。转身离去那瞬间,她听见琼花仙子大惊小怪地吩咐下人为曲涔更衣,也听见七手八脚的人群中曲涔饶有趣味道的那一句:“唔……烈得很,跟这酒一个味。”
司酒女官缇素的超然风姿在九重天可谓远近闻名,平日里性子却如酿酒那般中规中矩威严正气,她爱上莲帝曲涔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清晏记得那时自己尚是缇素身边一个倍受青眼的御酒小仙。缇素私下什么都跟她说,大至掌管酒阙的门道,小至琼酿匀泽的比例,所以当她唠嗑昨儿天上地下独擅其美的莲帝管她要了一壶莲心酒,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仍是那般风流不减时,清晏并未有多大在意,只听她痴痴道了句:“若是卮酒连心两不相弃,你说他还愿意与我白首同行吗?”
后来大概过了四十年,便是莲族的重焰天劫。曲涔为了庇佑族中大小仙嫡,只身设界抵御天火,谁知中途缇素轮了神镜玄天机赶来阻拦,熊熊天火被玄天机巨大能量转移至东海荒丘,这一烧就是七天七夜。老龙王拎着裤腿怒火滔天地找天君掐架时,身受重伤的缇素已跪在了诛仙柱前,她违逆天规仙元尽毁,被罚锁入天牢施以酷刑,百年之后投入轮回。天君说,莲界欠下的天劫终归要补回来,只是缇素却再也别想踏入仙界半步了。
清晏去探望缇素,却见她一双空洞眸子里再也找不到昔日的光彩。她说:“清晏,近来我一直在想这样做对不对,五百年前我有负于他,便以为他只是在生气,可当我为他挡下重焰天火被打入天牢时,却发现他竟连正眼都未曾瞧过我。或许他待我和平日那些莺莺燕燕一般,不过逢场作戏罢了,明明很难过,但想到他没有因天劫而受伤,他仍旧是那个风流倜傥的莲帝曲涔,又觉得欣慰。这样说来,不管错与对,至少我还为他做了些事。只是,我以后会不会再也见不到他了?”
缇素终究没有撑过百年,在入狱后的第四百六十三天仙逝。那一天,莲帝曲涔兴致颇佳地携了琼花仙子赴天君晚宴。
有时候清晏会想,自己堕入魔道和缇素灰飞烟灭本质上其实都一个样,仅仅求个无怨无悔而已。
神伽怕引祸端也不知躲去了何处,走前他很有义气地同她商量说:既然曲涔因你而来,那你留着探探口风,量他暂时也不会将你怎样,时机到了我便与你会合,带你去魔界。如此看来不知何时才是他所谓的时机。窗外月色澄澈,映照着清晏手中的十二骨魂灯一片通透,灯内有浑身弥漫着幽幽蓝光的玄色蝴蝶轻颤双翼作欲飞之态,是即将破茧的征兆。只有三日期限,她必须赶在这之前将剩余的两条精魄收集完成,且护着魔蝶平安破茧。
夜更深了,凉逸空气中传来守更人一遍一遍的击锣吆喊。
流连于花楼晚归的锦衣公子醉眼朦胧,仰头将手中一壶酒饮个干净,他蹒跚身影穿过长街,目光一滞,见前方依傍着堤柳的凉亭长明灯高悬,柳枝随风轻舞勾起亭中人轻纱薄绡的衣袂。白衣女子倾身倚栏,如瀑长发泛起月辉般洁净的光泽,她周围翩跹着各色彩蝶,翅翼收合间带起浅浅淡淡的弧线,转瞬即逝。
此情此景,像极了一个精心编织的梦,仅一眼便足以叫人沉沦其间不愿醒来。
手中酒壶不觉砸地惊起一声脆响,似是察觉,那女子轻轻回过头来,樱色薄唇,琼鼻横秋,夺魄双眼,额间落梅殷红——皎若流风回雪的容颜。
“天色甚晚,姑姑娘为何独自一……”话还未说完,那双柔荑已经攀了上来。她身上散发出不知名的幽香,削肩半露,锁骨精致,冰肌玉肤在白衣掩映下若隐若现。
“我冷。”她说,声音清清泠泠,一双眸子深深锁住他。
“姑……姑娘……”锦衣公子不可思议地回拥她,耳后传来她吹起的兰气,思绪迷离,滚烫双唇犹豫着落在她脖子上,对方却无丝毫反抗,越吻越尽情,直到欲望彻底被点燃。他将她压倒在凉亭中,抖着手迫不及待去解她衣襟,下一刻心口猛然抽痛,像瞬间被掏空一般。口中涌出血来,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正不断枯竭,难以抑制,再回头看身下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立在身后,她手中正举着方才挂在亭上的灯笼,姝颜依旧,眸中却凝霜结雪尽显漠然。
“大胆妖女!”半空中忽然响起一声怒吼,眨眼间一群银甲天兵踏着祥云齐齐落在凉亭前,为首的红衣天将满眼带煞,“你偷天界魂灯在凡间滥杀无辜夺人精魄,此番罪恶足以叫天诛地灭五雷轰顶!且跟我回九重天面见天君!”说罢银枪在握,招招直逼女子胸口。
暗夜里,那修长的银枪绽出寒光浸浸,令人惧意陡生,白衣女子却冷笑着,十二骨魂灯一扬紫光大作,灯内玄色蝴蝶吸足精气展翅欲飞。她灵敏地躲过刺来的银枪,凝法反手一掌攻过去,对方全力相抵仍被震得倒退几步。守候在外的天兵们见状纷纷拔刀弄剑地涌上来,亭内一时间兵戈齐至,势如破竹,映衬着漆黑的夜色一片肃杀之意。女子旋身挥袖舞起白练万丈,水蛇一般将他们的兵器缠绕抑制。众天兵因束缚动弹不得,红衣天将勃然大怒,长剑当空将那万般纠缠的白练斩了个粉碎,趁女子躲闪之际剑锋急转倏地刺出,眼前白影一过,紫光腾腾的魂灯突然凌空升起,灯后白衣女子眸光深邃,指尖舞动似在施咒。红衣天将心道不妙,正欲挥剑再度刺去,忽听身后一个疏疏淡淡的声音响起:
“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