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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生死之间的遐想(1)

病中集

庆幸是活过来了,又在地上行走了。茫然是怎么活过来的呢?医生知道,病人不知道。上帝知道,凡人自己不知道。但终究是回来了。重新迈开人生的步伐了。

《被机器所审视》

据我对机器的有限了解,就是它们不像人看一遍没看清楚,揉揉眼或擦擦眼镜再看几眼。它们是一看一个准的。这便是机器冷酷的精确性。当然,它们与我们更大的不同,就是从不试图去看它们看不清楚的东西。

病人中间有一句常人不会心自然也不觉得好笑的笑话:看中医是看医生,而看西医是看机器。由此可见,病人发明的笑话多半不好笑,病人只要不怨天尤人,表现出对幽默感的追求就很不错了。至于幽默感能否发挥出来,发挥到怎样一个程度就不必苛求了。

况且,这句话还是说出了看病的人面临的部分实际情形。譬如去看西医,你连医生面容都未及熟悉,他就埋下头往电脑上敲几个字,然后机器把这几个字吐在一张纸上,有经验的病人都知道,这是一张前去拜会某台机器的通行证。我也算是个有经验的病人,如果在电脑里玩偷菜,这些经验可以升级获得再开一块荒地的资格了。上周四,去看朋友介绍的一个新医生。寒暄毕,他就开出了这么一张新单子。

我知道,又要去拜会某种机器了。

这张单子在由众多分科诊断室、检查室和电梯、楼层、廊道构成的迷宫般的构成中标示出一种肯定的去向。我到达的是放射科砩造影室。造影室?反正我不会误以为是有人要替我画一幅素描或漫画。就像从手术室出来,右腹部那条蜈蚣状的伤疤我不会误认为是精心绘剌的文身,虽然心情好时瞧上去的确也像个精致的文身。

好了,回到医院里来,进入规定的流程吧。把单子递进某一间半开着门的屋子,里面活动着一些面目不清的人,他们都穿着白衣服,我认为他们就是我将要拜会的那台机器与我之间的翻译,或信使。信使给我一个号码,如果有人呼叫这个号码就是告诉我终于轮到与机器约会了。

我忘记自己的名字,记住这个号码,警醒着等待自己被呼叫。等到上面闪烁着一盏红灯的厚重的门打开,让我进去拜会那机器。更准确地说,是去被机器审视,被冷冰冰的机器任意审视。

不对,那不是一些机器,简直就是科幻电影中的智能机器不然,它们怎么能把你的五脏六腑看得一清二楚?这些机器看上去冷冰冰的,却自有一种扬扬自得的味道。坐在放射科幽深走廊的某条长椅上,等待被机器扫描的时段,想起了拜会过的那些机器。B超啊、X光机都不屑去说了,是前科幻电影时代和宇航时代以前的低级发明,这些机器至多带着一点稍嫌落伍的时代感。我所说的起码是CT,那才是具有未来感的机器。虽然这类机器还是由人来操纵,但这人让你躺在一张硬邦邦的床上就消失了,让你独自面对一台巨大的、看起来比身下这张床更硬更冰凉的机器。其实,这张床也是这台巨大机器的一部分,是这台机器有力的下腭,如果它想活吞了你,只消稍稍抬一抬下腾就可以了。只消把下腭和同样坚硬的上腭合在一起,轻轻错动—下,“咕吱”一声,一个人就香消玉殒了。但是,CT机没有这么做,它只是俯下身来,嗡嗡作响。提示你它开始工作了——一开始扫描你,开始审视你了。某个地方,还有一盏灯闪烁着,同时嘟嘟作响。这让人有点害怕,害怕发生科幻电影中出现过太多次的场景:这台显然有着某种程序性智慧的机器突然获得自主意识,那个在你胸腹上来回观测的镜头中突然伸出一双锋利的剪刀手。

相对于CT来说,做核磁共振的机器更具科幻感。它也有一张床。如果说这床在CT像下腭,这台机器则相当于一条舌头,当你脱去太多的衣服——科幻电影中的人通常都穿得很少——躺到那张床上,它就把舌头缩回中,你也就随之滑入了一个灰白色的穹隆里。先是头,其次是上半身,再其次是下半身。不知道这穹窿算是这机器的大口,还是它的腹腔?好在这台机器并不疯狂,只是按规定的程序在运行。穹窿顶上灯光闪烁,让人有强烈的被审视感,从里到外无一遗漏地都被看见。于是想起昨晚淋浴时某个角落没有太仔细打扫。与我的沮丧相比,机器简直是得意扬扬,得意地发出某些磁力与光波在宇宙中穿梭时那种规律的声响,并不断改换着节拍。照理说,我们的耳朵听不到这些光啊波啊的声响,但电影让我们听到了这样的声响,所以现在我才有了这样的联想。现在,一些无所不至的光或波正在穿越身体。那么庞大的机器,那么好的穿透性。你的身体被一台机器一览无余,以至于你不相信它只是一台机器。

差点忘了交代一个细节,进到这个穹隆之前,被扫描的人还要戴上一副耳罩。你被告知是为了防备机器发出的那些声音太过刺激。此时耳机里却传来指令:呼气一吸气一吸气一屏气!直到你感觉到下一秒钟就要憋死,耳机里才传来新指令:呼吸!两三分钟后,这个过程再循环一次。在那样一个逼仄的空间里,或者说在一台所有地方都坚硬冰冷的机器里面(口里?肚子里?),机器再次启动,再次嘀嘀、噼嘛、叽叽、嘟嘟地响起来……躺在那个地方,我想起了那本叫做《1984》的小说,觉得这机器就是一个权威无从质疑的“老大哥”呼气一吸气一再吸气一屏气!那指令本来是在另一间屋子里操作机器的人发出的,但这命令经过一些线路,在耳边响起,已经是非人的“老大哥”的声音了。

列位,这些就是我在放射科等待被另一台机器审视时唤醒的记忆。

现在一个声音把我唤醒。白衣服飘过来,把我领到另一台机器前。宽衣解带,在一张床上躺下,那种氛围叫你明白接下来不是巫山云雨,而是伸出右胳膊,静脉注射:碘。便于机器给某些器官或通道造影,也就是便于机器清楚地看见。注射完毕,人就消失了。只剩下我仰天躺着,整间房子和那台机器陷入了颇具威胁性的沉默。我想,不能叫机器吓住。我决定用观察来克服莫名的恐惧。“我决定用观察来克服莫名的恐惧”,这是某个哲人说过的话吗?或者我自己想出这么一句话,证明我也有些哲人的潜质。就像苏格拉底临死还叫人记得还别人的鸡。他也是用这样的方式让自己忘掉恐惧吗?虽然背上凉飕飕的,正是可以加深恐惧所需的那种效果,但我既然作出了这个富于哲学意味的决定,就能稍微忽视一下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正式开始观察这台第一次谋面的新机器。首先是它灰中泛白的颜色,是世界上任何自然的景物所不具备的颜色,但越是先进的机器就越带这样的颜色。这种颜色成为机器当中一种高级别的标志:是新材料的,有功能强大的电脑芯片的。然后是质感,是一种多种金属混合的质感,甚至还混合了塑料的质感。对化学和物理学甚至是生物学为基础的未来的材料学来说,总的趋向就是把所有可以混合的东西和不可以混合的东西都混合到一起,用这种方式来证明尼采所说“上帝死了”的话不是疯话。我躺着,那台机器悬在上方,准确地说用什么东西吸附在水泥天花板的两条钢铁轨道上。机器身量庞大、沉重,从上方把身体悬垂下来,完全是一个对蝙蝠一类喜欢倒悬感的动物的仿生学设计。还有一根粗大的有着整齐环节的塑料管盘旋于坚硬的机身上,使这架机器柔中有刚,从而更具生命感。好像它不只是通上电就能运转,还要通过这根防毒面具上的管子一样的塑料管来呼吸点什么。机器通电了,运转了,慢懞降下来,它的光学镜片的独眼中间有一个黑色的十字。了解狙击枪的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许是开始观察后,身心都放松了,所以我没有因为这个帮助精确瞄准的东西的出现而让我的后背更加冰凉。反倒觉得这台机器好玩,有幽默感。它悄无声息地从我跟天花板之间的半空中降下来,带十字的玻璃独眼在我胸腹之间来回游移,最初的姿态不像是来观察,来透视,而是像狗鼻子一样在嗅闻什么。我身上会有什么味道?今天早上灌进肚子的清粥小菜的味道?昨天晚上洗脚水中所加精油的味道?或者刚才注入身体的碘的味道?这只鼻子,不,这只超级眼只是小小试探一下又缩回到原来的高度。这时,一只马达开始呜呜旋转,我注意到机器上还有一台给自己散热的小风扇,但我不能确定这声音是由风扇发出来的。我们还不能很直接地描述机器,所以,不但机器的设计依据了仿生学的原理,我们对机器的描述也只得遵从这种原理。当这台机器发出呜呜声,就像是一台汽车在起步前加油,更像一头准备冲刺的公牛在蓄积即将爆发的力量。它会猛然向我撞击,撞击我刚刚经过手术的下腹部?但这种猛然冲剌的情形没有发生,接着是塑料管子做出了吞咽动作,然后发出了泄气的声音。我想问它,是什么地方憋破了。但是,我想它这样做,只是为了比过于一本正经的CT机、核磁共振机显得好玩一点。好像它也知道自己所置身的是一个一切都要好玩、都要具有娱乐性的时代。这个时代,如果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断头台还要使用,可能需要装上一个讲段子的装置,让临刑的犯人哑然一笑时才落下快刀。算了,还是停止对这个时代的抱怨,继续来跟这台机器相互窥测吧。当它“扑哧”两声泄了气,可不要认为它就要休息了,不,它这才正式开始工作,前面只是热身运动。机器那只独眼变红了,默默和我对视片刻便慢慢凑近了我的肚子。此时那些碘已经进入了脏器和一些特别的通道,这个大红眼通过看见那些碘来看见我的脏器和连接脏器的管道。它看了一阵,红光消失了,缩起脖子,退回到半空中,一声不响,好像在思考,在分析,在评判。它当然不会把这些结果直接告诉我,而是通过一些我不了解的途径,告诉给屋子外面那个往我静脉里注射了碘液的人。我想,我该起来了。但是,马达又一次鸣呜作响,机器在准备冲刺的时候又“扑哧”两声泄了气,红眼睛又凑拢来了。还有什么没看清楚吗?据我对机器的有限了解,就是它们不像人看一遍没看清楚,揉揉眼或擦擦眼镜再看几眼。它们是一看一个准的。这便是机器冷酷的精确性。当然,它们与我们更大的不同,就是从不试图去看它们看不清楚的东西。

如是者三四次,操作机器的人才进来,解开了压在我肚子上的扣带,我坐起身来,从一种随时可能被一台发疯的机器所攻击的窘境中解脱出来,现在却只想知道那机器看见了什么。我看着那个白衣服的操作手,现在,他是这台机器派来的信使,要宣读某种确切的判词。但这个白衣信使和气地说,明天,24小时后来取报告。

走出这幢有很多这种密室的大楼时,我一直在努力记住走廊所有的拐弯,为了明天,24小时后准时得到那份判词。同时,我听见自己有点神经质在默念:“被机器审视,被机器审视,被机器审视。”好像这是一句神奇的咒语,可以把人从某种窘迫的情境中解脱出来。一直到出了大楼,还能看见院子里那株树冠巨大的榕树上披拂着明亮的阳光。

我又想,要是要写一篇文章,刚才念叨的那句话可以做文章的标题,但要加上一个字,就是“被机器所审视”。

《以为麻醉剂能让我飞起来》

有的人惊惧,像要入地狱;有的人沉静,听天由命;也有我这样的,忐忑而又兴奋,好像进入了一个目的地不明的始发站。

做胃镜前夜有点紧张,担心查出什么不好的东西,其实如果没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又做什么胃镜呢?

更多的却是兴奋,因为要使用麻醉剂。

问了医生又问了护士,都很肯定地告诉说,用了药后会完全昏迷过去。一直就在想,怎么样子的昏迷过去呢,跟平常的睡过去应该很不一样?那么,是飞起来,又慢慢坠落吗?飘飘悠悠地像电影《阿甘正传》中那片羽毛。那时,灵魂跟肉体是分开的吗?沉重的往下陷落,轻盈的却往上飞升。那种短暂的分离不是撕裂,而是展开一个新的平时无从意识的空间?

不知道。

但想知道。

输完液出去散步,顺便逛逛华西医大附近的新知书店。显眼的当然都是大路货,径直就往僻静处走。在一个角落,找到一套新译的法国诗歌丛书。有我在法国布列塔尼乡村旅行时随身带着的雅姆。还有亨利·米肖,二十年前吧,读过他的几首诗,从一本法国诗歌选本里。现在见一本他的小书竖在那里,不由得心生喜欢,当下就买了,躺在医院床上读起来。这是一本适合在身上有些痛楚时读的书,一本简洁的诗体游记。作者也是一个病人,带着一颗不适合旅行的心脏作长途旅行。徒步、骑马、乘独木舟,在南美洲的厄瓜多尔作长达数月的旅行。这本诗体游记就叫做《厄瓜多尔》。

这个人甚至为在旅行中折磨他的心脏写诗:

啊!我的灵魂,

是走还是留,

你要赶紧决定,

不要这样测试我的器官,

有时那么关注,有时又心不在焉。

我想一个病人,应该有这样的坦然。这时,已然忘记对明天使用麻醉剂时感受的想象了。

一本好书就该是这样,让人忘记一些东西,同时又唤醒一些东西。比如对病变器官的一点幽默感。

但这不是最好的阅读,最好的阅读会产生奇异的相遇感。

这个有些难眠的夜晚,奇异的相遇真的发生了。我放下了随身带到病房的书,读起了这本刚刚买来的书,竟然在三分之一还多的地方,在126页上,读到作者写于1928年3月30日的诗体日记。

他用麻醉剂让自己致幻,并把这种感觉记录下来:

我吸了醚。仿佛一下子被抛到了空中!多么宽广的景象!

醚的效果飞快,同时让吸它的人变得伟大,变得难以把握。吸它的人就是我。并在空间中将此人延伸,延伸,毫不吝啬,没有任何可比性。

醚以一种火车的速度到来,而且是跳跃着,跨越着到来的:就像一把以悬崖峭壁为台阶的梯子。

该死的,我对被麻醉的想象又被强烈地唤起了。这是在盼望着一次合法的致幻的体验。就像尼采所说:“你当超脱于自身之外,并且要走得更远,登得更高,直到看到群星已在你脚下。”一个被病痛困住的人容易产生这样的渴望。更多的人暂时没有病痛,也会有被生活困住的感觉,这样的渴望也在内心深处潜藏。

—觉醒来就是第二天了。

已经空腹十几小时了。饥饿让人有一种飘浮感。在去给胃造影的路上,这种飘浮感让人感觉已在致幻的边缘。手背上扎上了一支静脉注射器,里面那些透明的液体在灯下闪烁着很诱惑的光,就是它会把人带入一种特别的状态,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

排号等候。

所有手上绑了一支静脉注射器,注射器中贮满麻醉剂的人们在排号等候。

有的人惊惧,像要入地狱;有的人沉静,听天由命;也有我这样的,忐忑而又兴奋,好像进入了一个目的地不明的始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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