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艾伦说道,“人应该脚踏实地,不要去幻想远超自身能力界限的事情。”
“嗯,”雅克说道,“有那个时间和精力,还不如去提升下自身的实力。实力上去了,就会发现那些事情就正着你去解决,在这些事情上,你就是命运之子,既是命运选择了你,也是你选择了你。人可以通过自身的努力,暂时地、局部地与命运合二为一,代替命运来行使职责,我们常说某位大人物应运而生,顺命而为,就是这个意思。”
“那我会不会也是一位命运之子呢?”艾伦问道。
“你说呢?”雅克笑着反问。
“应该算是吧。”艾伦腼腆地说。
“如果你明天死了,那就不算。”雅克毫不客气地说,“很多惊才绝艳的少年天才,都曾被世人寄予书写历史的厚望,可他们中绝大多数都因为各种意外夭折了,做了别人成功路上的铺路石。人一生的成就,不在于起点多高,不在于路途多顺,而在于你面对挫折和危难时的态度。”
“我没那么容易死的。”艾伦不服气地争辩道。
“容易死的是小点的铺路石,不容易死的是大点的铺路石,只要你死了,那就是铺路石。谁敢说自己不死?有句话说的好,能预见的革命就不是革命,能预见的危机就不是危机。真正能致你于死地的危机,是你所无法察觉的,但是小心谨慎的习惯能使你在不知不觉中避开这些危机,也许死亡就与你插身而过,只是你浑然不觉罢了。所以应对危机的最好办法不是战胜危机,而是避开危机,就算十次危机你能战胜九次,剩下的那一次也就足以使你的全部努力付之流水。”雅克继续说道。
“您是在说我吗?”艾伦小声问道。
“这里有第三个人吗?”雅克没好气地说道。
“您是说给我听的,可是在泛泛而谈,还是在特意说我呢?”艾伦继续低声问。
“如果你觉得你是我说的那种人,就是在说你,如果你觉得你不是我说的那种人,就不是在说你。”雅克哼道。
艾伦“噢”了一声。
“噢是什么意思?”雅克面色不虞地问道。
“噢就是明白了的意思。”艾伦解释道。
“你明白了什么,说给我听听,我看是不是我原来的意思。”雅克追问道。
“您是在告诫我,这段日子在巴黎太高调了,容易招人忌恨,希望我以后能收敛一些。”艾伦说道。
“年轻人爱出风头也不尽是坏事,不出风头,又怎能引人关注,不引人关注,又怎能获得支持,建功立业。只是这个尺度需要掌握好。”雅克说道。
“如何掌握这个尺度?”艾伦询问道。
“高调做事,低调做人。你做事高调没错,但有时候做人也过于高调了。你从对方身上宰割的实际利益,要远远小于你给对方心灵造成的伤害,他明明因你而损失了一百金币,却像损失了一千金币那样痛恨你,这就很不划算了。如果你得到了什么东西,最好让大家认为这是你应得的,如果他们失去了什么东西,最好让他们认为是理当失去的,这样无论是得是失,人们的心态总能保持平和。没有冲动的内心,也就没有冲动的行为。当然,要完全做到这一点很难,因为你无法完全预知或操控别人的想法,我这么说,不代表我就能做到,我以前也是誉满天下,谤满天下,只不过那些憎恨诅咒我的人全死光了,活着的最老的人也要小我很多看,和我有距离感,才会产生崇拜。其实我当年并不怎么讨人喜欢。”雅克悠悠说道。
“深有体会。”艾伦满怀感触地说。
“你说什么?”雅克双眼一瞪,怒道。
艾伦吐了下舌头,急忙解释道:“我是说很难预知和操控别人想法这点,我深有体会。”
“关于这一点,我也深有体会。”雅克说着的时候眼睛中浮动着精芒,看得艾伦心中没来由地一颤。
“你激动什么,我现在又不是说你。”雅克说,“你的那点小心思我老头子岂会看不穿?我说的是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是谁?”见不是说自己,艾伦也松了一口气,刚才雅克给他一种非常压迫的感觉,似乎自己面前不是站着一个又黑又瘦的糟老头子,而是蹲着一头小山一般的洪荒巨兽,明明是一名学识渊博的大学者,却发散出极端野蛮凶残的气息。
雅克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说:“外面都传索菲亚是我新收的弟子,虽然我们之间并没有行过正式的拜师礼,但这么说倒也不算错,因为我确有栽培她的意思。”
“法兰克人对此似乎颇有怨言,认为您不收徒也就罢了,要收也应该收法兰克帝国尤其是巴黎的年轻人做徒弟。”艾伦说道。
“我收谁做徒弟是我的自由,关他们什么事情!”雅克冷冷地说道,“你可是我为什么不收法兰克人做徒弟?”
“老师不收你,不是你不够优秀,就是你不对他的胃口,跑不出这两种原因。”艾伦说道。
“我以前也收过些徒弟,不过他们早就死了,甚至他们的徒弟,他们徒弟的徒弟也死了,现存的都是第四代、第五代的弟子,虽然他们也一直声称是我卢梭一脉,不过我从未见过他们,和他们早就没关系了。这些年来很多人都劝我重新收几名徒弟,但都被我以年事已高,精力不济给推迟掉了。当然这只是个借口,真正的原因是我与巴黎的贵族已经非公开地决裂了。”
“决裂!?”艾伦很是吃惊。
“不错。”雅克阴着脸点了点头。
“不对呀,他们提起您神情都很恭敬的,而且那种恭敬是发自内心的,不是装出来的。”艾伦说道。
“贵族最善于作伪,女人更善于作伪,女性化的巴黎贵族最最善于作伪,他们不仅善于欺骗别人,更善于欺骗自己,如果你认为能从他们脸上看出内心在想什么,那就大错特错了。当年我也一次次被他们给蒙骗,后来看透了他们的虚伪本质,就索性对他们全然不信了。当然表面上,他们对我还算恭敬,我对他们也算客气。”雅克说道。
“你们是因何而决裂的?”艾伦好奇地问道。
“人不读书,不学习,不思考,整日只知觅食、睡觉、打架、交配、抚育后代,这与动物何异?因此大陆上虽人口无数,但绝大部分人却过着动物般的生活,并没有感受到人的高贵与尊严。很早以前我就呼吁推行‘国民教育计划’,把从民间收取税收的五分之一返还给民众,为全国所有少年儿童,尤其是出身贫寒,家庭无力供其读书的,提供初级基础教育,并资助其中的天资聪颖、学习刻苦者进行深造,为此我还专门编写了一本通俗易懂的启蒙教材。然而我每次去和那些掌权的贵族们谈,他们表面对这个计划赞不绝口,拍着胸脯表示支持,可是每到了贵族事务委员会投票表决环节,提案总会以微弱的劣势通不过。我开始还以为是我的说服工作不到位,大家没有理解这么做的意义,于是更加费力地四处奔走游说。可无论前期准备得多么充分,每到表决时总会差那么一两票,三四票,反复多次之后我就明白了,整个贵族阶层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了默契,就是要让我的提案通不过。我一气之下,找了个机会公开表示不再收徒,停止教学,不想再为这些顽冥不灵的贵族们培养骨干力量。”雅克愤愤说道。
“这也不难理解,”艾伦说道,“贵族对社会的垄断,不仅体现在土地和财产上,更体现在知识上,如果他们在知识和智力上优势不再,经济和社会地位上的优势也保持不了多久。”
“你是愿意做高于动物的贵族,还是愿意做高于人的贵族?一个所有人都有文化有知识的社会所产生的贵族,才是真正的贵族,做一群愚弄和奴役无知大众的贵族有何意义!”雅克说道。
“然而现在的贵族并不是您口中所说的真正贵族,所以他们才会不遗余力地阻止真正贵族时代的来临。能做高于动物的贵族,总好过做人人都有文化的社会中的平民。”艾伦说道。
“正是他们这些从体制中获利最多的人,宁肯看着体制慢慢走向衰落,也要阻挠体制的变革。”雅克继续不平道。
“除非出现一名绝对强势的君主,以无可置疑的权威和武力胁迫他们进行变革,并许诺和保证他们变革之后的更大利益,否则他们是不可能心甘情愿支持变革的。”艾伦说道。
“最让我感到悲哀的是,我的计划不是无人认同。曾经有人写信向我详细征询国民教育计划的实施方案,然而他不是巴黎人,也不是法兰克人。”雅克悲怆地说道。
“他是谁?”艾伦问。
“腓特烈?威廉。”雅克道。
“腓特烈?威廉是谁?”艾伦有些不确定地问。
“你的老对手,老仇家,你不可能忘了吧。”雅克道。
“就是那个派条顿骑士在魔兽森林中追杀我们的莱茵人?”艾伦顿时怒上心头。
“不错。”雅克道。
“您告诉他了么?”艾伦问道。
“唉,”雅克叹息道,“莱茵王国与法兰克帝国的关系众所周知,我对莱茵人更是没什么好感,然而他作为一名王子,一口一个卢梭老师,毕恭毕敬地向我请教不涉及国家安全的问题,而这又恰巧是我极力主张,法兰克人极力反对的国民教育计划,我又怎能拒绝他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