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完了,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如果再扭头去质问王福的话,他可能会给出“石墨烯导线”作为答复吧?我受不了了,我真不想再理会王传王福两人之间的意见分歧,那是他们迪比亚公司的家务事,我这个局外人没必要被他们当皮球踢来踢去。身为官方人员,我要做的是统揽全局,维持公正,而不是介入市场主体们的经营,更不是参与技术争论——我根本不是技术人员!
电机和内燃机孰优孰劣,那不是我能回答的问题,也轮不到我来回答。技术的进步一如生物进化,只能让竞争和时间来做裁判,其他任何人说了都不算。眼下我应该做的是置身事外,静观其变。我抻下去,坚决不表态,慢慢地王传王福他们就懂得该怎么跟我说话了——旁人会说这是典型的官僚做派,城府深,但对我,这是纪律:当你不知道该怎么说话,而你的意见又很重要时,你只能选择缄默。
就像北美制宪会议上的华盛顿那样。
别了,王传与王福,别了,争议下的电动车技术。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solar city”计划中,除了这个争议颇大的电动车板块,剩下的就是太阳能和航天板块了,在与迪比亚公司交涉、拼命钻研电动车技术的同时,我与这两个领域的相关参与者也都进行了不同程度的交流。出于某种陌生感,更是因为接受了在电动车技术上碰壁的教训,我在这两个领域都很少发言。我很谨慎,也很惶恐,我知道国家集中管理体制的弊端,更深知“外行领导内行”的悲剧下场,所以尽管自己人微言轻(事实上我的意见根本毫无价值),还是下意识地保持沉默,以尽可能避免轻率表态带来的恶劣影响。
我不表态,因为那不是属于我的舞台,我的岗位在幕后。
相比电动车领域的落后于人,太阳能和航天领域还是颇有亮点的。航天领域的成就妇孺皆知,自不必多说,太阳能方面,在国家雄厚资金的支持下,以太阳能电池板为龙头的新能源基础产业获得了井喷式的发展,甚至用“大跃进”来形容也不为过。自2001年到现在,我国的太阳能电池板从无到有,从弱到强,产能连续翻番,已经占到全球总产能的八成,业界有句流行语“硅芯片在美国,硅电片在中国”,恰如其分。
但在产能强大的表象下,是经济效益的低迷和核心技术的缺失。我国的太阳能电池板企业大多起自家庭作坊式的落后生产模式,进入工厂化生产后,与国外同行相比,工艺水平落后,资源消耗大,能耗高,污染重的先天缺陷依旧存在。国家的巨额资金支持能让它们迅速做大规模,却无法帮助它们提升效益、实现盈利,在市场需求并未同步扩大的情况下,产能的骤然膨胀影响了供需平衡,加剧了卖方间的竞争。于是,最近几年国际国内市场上硅晶太阳能电池板价格一路走跌,国内众多新兴生产商都挣扎在死亡线上,不得不依赖政府补贴生存,国家对这个新能源产业的扶植也就无奈地变成了持续的输血。最可悲的是,回头看那几个仍在相互厮杀的生产商,居然都是中国企业——闹了半天,原来是自己人在斗法,消耗的都是国家的资金,而外商则躲在一旁看笑话。真相就是这样,那八成的产能比重来得如此心酸,与其说是中国企业在国家扶植下击败了外国企业,垄断了全球的太阳能电池产业,不如说是外国企业聪明地退出了这片血海,坐享其成——事实上,太阳能电池板的技术门槛并不算高,而能耗和污染却很高,是典型的鸡肋产业,西方发达国家环保劳保审查太严格,在本国干不下去,只好转向海外采购,正好又有中国做冤大头,拼了命地低价供货,它们何乐而不为呢?
说得难听点,这种自虐型的垄断地位,还不如不要呢。眼下新一届政府意识到了这一点,正着手改变,政策也进行了重大调整,扶植新能源产业的大原则还没变,但具体措施更精确了,用行内人的话说是“由‘开闸放水’变成了‘水龙头送水’,精准到户”。
另一方面,技术工艺的短板不容乐观。太阳能电池板大致分为单晶、多晶、复合材料三大类,其中,单晶硅电池板效率最高,但其关键结构“PN结”,核心加工工艺仍旧主要掌握在外国企业手中,国内企业所做的都是外围封装加工,吃的是整个利润链条的残羹剩饭。多晶硅、复合材料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国内企业总是干最脏最累的活,拿最少的工钱。无论低端产品还是高端产品,核心技术都被外企抓得死死的。
一句话,很尴尬。
那天,随同领导参观“无锡尚德”(外商独资新能源企业,主营硅晶光伏太阳能电池板),感受颇深。能看出来尚德的老总张伏波很自信,且在专业领域也确实有两把刷子,对具体的工艺原理对答如流,领导看了很高兴,微笑着头颔首。不是每个在华企业家都能有这么好的技术功底,也这么精通中国社会的运转规则,懂得“请神”的意义。我知道他私底下肯定已经筹备许久,甚至预演彩排了好几次,但装归装,人家这份敬业精神还是值得肯定的。政府的政策扶植是光伏企业的生命线,为获取补贴许多人无所不用其极,尚德这样装一装,还是正派的,带队领导对此应该也很清楚。
尚德专门弄了现场实验装置,露天的,阳光照在那些晶莹的硅晶电池板上,产生的电流无法直接看到,于是下面接着各种电表仪器,能看出电池板的发电电压,从0.5伏到10伏都有。随着光照强度的变化,电表上的指针也在摆动,很直观。
尽管参观团每个人都对此光伏发电现象已经烂熟于心,实际看到时仍旧小小激动了一把。小小一块晶片,就能直接把阳光转化成可用的电能,真的很神奇。
听尚德老总介绍,光电产业方兴未艾,前景广阔,只要转换效率再提升些,就足以推动一场新的产业革命。他举例说,地球上绿色植物的光合作用平均效率才40%左右,就足以支撑整个生物圈运转,还有富余——各种能源矿石都是这么来的,如煤炭石油,实际上是凝固的太阳能。相比之下,人类做出的单晶光伏电池转换效率才20%,差距还很大。他半开玩笑地说,因为无法从阳光中获得足够的能量,目前人类文明还在疯狂消耗亿万年积累的矿石能源,这实际上是败家之举,祖先遗产耗尽前必须马上自立,实现“自养”。
“我们应该向植物们学学,提升太阳能转化利用率。”他说。
“这是要搞仿生学?”领导笑了,“有点儿意思。”
许多人都跟着笑了,气氛变得很融洽。
笑归笑,大家都是明白人,知道“自养”之路行不通,“向植物学习”也只能作为一个泛泛的口号喊喊罢了。如果“自养”真的有前途,当初地球生命进化过程中就不会出现动物和植物的分化,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人类了。所有生物都自给自足是进化不起来的,要进化,必须先实现专业分工,然后才能提效,提质:让一部分生物专司积累资源,尽可能多地积累、富集;然后转交给另一部分生物专门消耗资源,变着花样使用资源;最后,还要专门安排一些生物做垃圾清理资源回收的工作,这才能形成完整的循环。地球上的生物分为植物、动物、微生物三大门类,就是按照这个方案设置的,这三元环环相扣,形成一个完整的竞争进化格局。
人类,作为“动物”门的最终胜出者,是天生的消费者,成不了自养生物。但身为智慧生物,“向植物学习”,向大自然亿万年的进化史求经以改进技术,以便更好地发展新能源,倒不妨一试。
“光伏电池与绿色植物,光电转化效率相差如此之大,根源在哪儿?”领导问道,身为国家太阳能产业的总负责人,他的一言一行都牵动着行业的神经。
众人沉吟了,这问题很大,要整理思路后才能回答。
“在结构工艺吧,光伏硅片诞生才百十年,而叶绿体则是亿万年进化的产物。”有人说,“叶绿体结构更精密,运转更精巧,它可以分层吸收太阳光,且反射率很低,只反射中频的绿光,兼容紫外区高能量频段和红外频段,吸收效率自然更高。”
“光合色素有许多,叶绿素只是其中最著名的一种,不能以偏概全。”有人指出。
“但所有的光合色素功能上都大同小异。”有人回护,“利用化学方式捕获光子提取能量,并进行电子传递,在传递过程中将电子的势能转化为稳定的化学键能储存起来,这种原子层面上的精确操作,是光合作用效率高的关键。因为精准,所以浪费少。”
“重点在储能环节吧?”有人接话,“一个是物理储能,一个是化学储能,现有技术下前者的效率要打折扣。”
“不,物理储能效率是优于化学储能的!”有人反对。
那人摇摇头:“不一定。”
“我有实验数据为证。”反对者说。
“我也有相应的实验数据——”
眼看就要起争论,领导摆摆手,扭头看着尚德的老总:“你怎么看?”
“效率差源自工艺差距,这是没办法的事。”尚德老总说,“但从经济学的角度看,制约太阳能光伏产业的最大因素不是工艺,而是成本。企业的生产成本高,付出的环境成本高,用户的安装成本也高。一般来说,太阳能电池板使用寿命都在20年以上,使用过程中基本是免维护的,20年的免费发电,怎么着也能把购置成本给找回来,但遗憾的是,就是那个昂贵的初装成本把人给吓住了,把太多潜在用户给挡在了外面。”
“让你一下子把未来十几年的电费一次性付清,谁都会吓一跳吧?”他说。
成本问题,众人都沉默了——那是一段逆鳞,国家太阳能产业政策的失误导致本高利薄已经是行内常识,这时候再打这种擦边球,有挑衅嫌疑了。
再看看领导脸色,似乎一切如常。
尚德老总的话看似触了霉头,实际上却是把话题引向另一个方向,避免将自己置于仲裁者的的尴尬位置,有自保的意图——争论的诸位都是上级,哪一个都得罪不得,于是只好含糊其辞,顾左右而言他。
还好他说的主要是消费者的使用成本,没有直接批评政策失误,否则的话,在中国这个市场上,尚德公司恐怕真不用再干下去了。
“看来,国家不计成本的资金投入,还是没能打破行业自身的紧箍咒啊!”带队领导叹了口气,感慨道,“大规模化生产并不一定能带动成本的显著降低,硅晶材料的属性决定了其生产成本的高昂,这是客观规律,不是蛮力所能改变的。”
现场沉默。领导自揭伤疤,那感觉让许多人难以言喻。
“如果硅片成本高,为什么不直接用金属片发电?”有人问了个似乎很外行的问题,“金属也有光电效应啊。”
“那样发出的电,太弱了。”马上有人给顶了回去,“顶多带个掌上计算器。”
“而且那种散射电子很难收集,利用率低。”有人补充道。
“不是可以弄多层金属薄膜吗?用相邻金属层吸收散射出来的电子,而且分层吸收的话还能提高转化率,一举两得。”
“掌上计算器的光感电池就是那么弄的,电力很弱。”反对者说,“那东西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就有过,日本三洋的——如果那条路真的可行,以日本商人的精明,再加上日本企业那种不达巅峰誓不罢休的匠气,今天恐怕就没有硅晶光伏电池什么事了。”
提议那人不说话了。
“不是所有的光电效应都可以用来发电。”尚德老总说,“只有其中的内生效应,光生伏特,才可以形成稳定的电压,才能被目前的技术水平所利用,它对应的材料就是半导体,半导体PN结结构可形成光伏电压。”
“据说新出现的‘纳米点’技术也可以做到?”
“尚不成熟,成本上不合适。”尚德老总又给饶了回去。
总而言之,成本过高是个大难题。
“这么说来,那个美国人的想法是对的。”领导说,“艾伦·穆思科,其公司以贷款的形式拓展太阳能光伏市场,化解初装成本,就把用户最大的一个难题给解决了。”说着转向身后,郑重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外国人的智慧值得我们借鉴,下去以后要好好研究一下,尝试把营销和市场推广作为突破口,必要的话,也争取一下金融系统的支持,想办法解决用户的初装成本问题,尤其是个人用户。”
“是是……”随行人员纷纷呼应。
尚德老总的表情变得很复杂。
领导的思路转向了非技术领域,自然就不会再带着身边那帮挑剔的专家学者们继续为难他这个生产商,但同时也意味着他被边缘化了。
怎么办?
就这样坐失发展良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企业疏远未来的国家战略?
我就在旁边看着,忽然想要帮一帮尚德的老总。
尽管那是一个外资企业。
就在这时,带队领导回头对尚德老总说:“营销要上去,那只是表面文章,你们光伏生产商向市场提供更优质更经济也更环保的光伏产品才是硬功夫。希望你们想办法提升质量降低成本,把光电转化效率提上去,把安装使用成本降下来。在这方面,国家对企业的政策是一贯支持的,我们鼓励优秀的创新型企业做大做强,不论是国企、民企,还是外企,在市场竞争面前我们一视同仁!”
周围响起一片掌声。
掌声中,尚德老总连连称是。但他心里应该很清楚,领导最后这番话又大又空,貌似说了很多东西,仔细品味一下却又等于什么都没说,是典型的官方套话,而领导本人的真实态度则隐没其中,不可测度。
留给他尚德的,只是一句勉励而已。
我在一旁看得彻底迷糊了。外企在国家战略中会被边缘化,应该是常理,但有之前迪比亚以民企强势入驻的先例,我却有点儿吃不准了。谁知道上层到底是怎么决策的,下了怎样的内部通知,带队领导这番话到底有多少是真,多少是虚?如果solarcity真的是一个开放的工程,那么,桀骜不驯的民企可以入,善意逢迎的外企为什么就不能加入?难道一个国际友人的价值,还比不上国内的一个刁民(我不喜欢用这个词,但迪比亚那些人给我的印象就是这么不好相与)吗?
对国家安全而言,尚德的影响更正面,而且明显是一支潜力股。
该怎么处理与尚德的关系呢?
这是我要考虑的问题。
说起来,尚德这类生产太阳能电池的企业,与台积电那种国际芯片巨头一样,都是做硅晶体的,只不过产品纯净度上差了很多级,于是台积电能做芯片,而尚德们就只能做太阳能电池板了。
“别担心,实在干不下去了,你还可以转行给台积电打下手,为两岸和平统一添砖加瓦啊。”事后就有人这样打趣无锡尚德的老总,“那样也算是有功于国家,不愧对当年那些政策支持了!”
“说大了,”尚德老总只能苦笑,“芯片材料多严格啊,就我这个材料纯度,一旦做不了电池,就只能当窗户玻璃用了。”
“没有兴趣追赶一下吗?”那人半认真地问。
“猫有猫道,狗有狗道,我们不是一路人。”尚德老总说。
是的,不是一路人——我很清楚,尚德跟台积电材料纯净度相差的那几个数量级的真正含义,不是工艺差距,而是天然鸿沟。在硅晶材料领域,民用的光电板永远达不到军用品芯片的高度,尚德与台积电所象征的硅谷势力之间的差距,其实就是美帝与全世界其他国家(包括我国在内)之间的差距,不,那不是差距,而是一段令人绝望的鸿沟。
航天领域也是一样,有着令人害怕的鸿沟,美帝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就已经成功实现了载人飞船登月,前后往返十几次,而我国直到最近才把遥控的无人月球车送上去。
现实就这样,solarcity的三大板块,每一块都被美帝挡在前面,或者被美国人捷足先登。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美帝挡在所有前进的方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