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翊会意地安抚道:“婆婆您无须担心,我先前给她把过脉,她只是气血不足,并无大碍,只要坚持服几日药,再静心休养,很快就能康复。”
“但她为何会昏迷不醒?”上官紫燕看着面色苍白毫无血色的雪翎,望向青翊的目光带着几分质疑,“你该不会是给人误诊的庸医吧?”
“小燕子,我有多少本事你还不知吗?”青翊笑得气定神闲,又拿出方才的小瓶,这次干脆倒在手指上少许,涂抹在雪翎鼻下。
雪翎手指微动,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睁开眼,茫然问道:“发生了什么?你们为何都这样看我?”
“你不记得了?你丈夫刚回来过。”青翊试探。
“长生?他在哪里?”雪翎欲强撑起身体查看,却因太虚弱,而又重新跌了回去,急喘几口气。
“就附在你身上。”青翊定定地凝视她,不放过她脸上每个神情。
雪翎震惊地瞪大双眸,不敢置信地看向一旁的老人,似求证般问道:“娘,他说的可是真的?长生还魂在我身上?”见老人点头,雪翎又急忙追问:“那他可有说什么?”
“雪翎姑娘。”上官凛平静地插话进来,“你丈夫说他是被人害死的,关于那日之事,你确实一点都记不起了吗?”
“我真恨自己,若我能记得就好了……”雪翎懊恼地自责,断断续续又哭起来,才呜咽几声,便抚着胸前,大口喘起气来。
“大人,别再问了。”老人上前哭着恳求。
青翊见状,从怀中取出一精致锦盒,打开将一颗药丸送入雪翎口中,雪翎症状渐渐缓和,不多时便倒在上官紫燕身上沉沉睡去,呼吸也趋于平稳。
“先让她歇息吧,我们换个地方说话。”青翊沉声道。
上官紫燕将雪翎放于床上平躺,随着青翊和上官凛走向门外,老人望着雪翎憔悴的睡颜,眼中充满慈爱,复又重重一叹,小心地为她掖好被角,这才随着走出门去。
“什,什么?公子您再说一遍。”
院子里,老人看着青翊口一张一合,脸上写满掩不住的诧异之情。
“婆婆,我说我要验尸,看长生到底死因为何。”青翊坚决道。
“不可,不可。”老人旋即用力摇头,“这万万使不得。”
上官紫燕终于忍不住,不满地出声询问:“婆婆,您都听到了,是您儿子亲口说自己含冤不能瞑目,您难道愿意如此?”
“我也不想啊,但这村内一切大小事务,皆要向里长报告方可着手,当日是里长亲自主持长生入殓,开棺验尸这等大事,需经里长同意才成。”老人解释,听上官紫燕提起儿子,眼中盛满哀戚。
“这样说来,我们需要会会村中的里长了。”上官凛负手而立,似若有所思。
上官紫燕双手环膝,倚靠床榻上,出神凝思,不时瞟向对面席地而坐的上官凛和青翊。上官凛仿佛陷入思索,青翊则垂首整理着自己的行装,一色月白衣衫,只是样式镶绣略有不同。上官紫燕撇嘴,不予置评。
“你们怎么看方才之事?”上官紫燕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上官凛接口问:“你是指长生还魂?”
“是啊。”上官紫燕一道秀眉几乎拧成了线,忆及还魂玄妙之事仍不免惊魂未定,“真的会有灵魂作祟?青翊,你倒是说说看。”
青翊闻言,终于停了手中动作,挑眉看着上官紫燕,语中含着一丝促狭的笑意:“害怕了?没想到小燕子你也有可爱如女孩子的时候。”
“我本来就是女子。”上官紫燕不甘地辩驳,复又感到不对,挺直胸膛道,“谁怕了?我就是想给你个说话的机会,你说是不说?”
“紫燕说得对,我也想听听青翊你的想法。”上官凛圆场道,但这话却是出自真心。
青翊略一沉吟,缓缓解释:“还魂之说也听闻过不少,但最合理的说法,所谓还魂,乃癔症的一种,多是被附身之人的心理作用,也就是说,雪翎目睹了自己夫君的死,因刺激过大或某种其他理由而无法还原当时情景,而通过这种方式,借长生名义来表达。”
“也就是说,根本不是什么还魂,而是雪翎自己内心的另一个意识?”上官凛不确定地问道,“那她有无可能是故意做出来给我们看?”
“我见她表情,倒不像是装的,恐怕她自己也对此毫无意识。”
“依你之言,雪翎知道真凶是谁?”上官紫燕眨动眼眸问道。
“应该不错,但她清醒时却无法回忆起来。”
上官紫燕面露遗憾:“那我们岂不是从雪翎那里得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只可惜今日的话她只说了一半,否则凶手不用我们找,便能水落石出了。”
“小燕子,很多事若真能这般容易,还要官差衙门干什么?”
“我只是说说。”被青翊打趣一问,上官紫燕摸摸鼻子,瞪他一眼。
“看来,要查明真相,我们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先验尸确定长生真正的死因。”青翊沉声道。
上官凛赞同地颔首:“明日一早,我们就去里长家。今晚夜已深,还是抓紧不多的时间稍作歇息吧。”
折腾了大半夜,几人也未得好好歇息。为了查明长生之死,他们决定在村里多待上几天。第二日天将明,三人便在老人的带领下,找到她口中的里长。
村中里长名叫方中仁,是个才过中年的周正男人,他生得慈眉善目,一看就有几分亲切。在来时路上,他们已从老人那里得知,因村子不过弹丸之地,人手配备不周全,很多事都由方中仁打理。他做事公正,待人和善,深受村民敬重。
听上官凛说明来意,又见他拿出令牌,方中仁自然不敢怠慢。他招呼了几个帮手,便领着上官凛他们来到长生下葬之处。
“不瞒几位,这入殓后又开棺验尸,村里是头一遭。”
方中仁边招呼身强力壮的村民挖开新坟,将棺木抬出来,边搓着手向上官凛说道。此时天色已全然明亮,一抹骄阳高挂在无云天空,散出缕缕夏日的灼热。有些闻讯赶来的村民围拢在四周,毫无顾忌地议论纷纷。
“也就是里长待人和气,要是换了我,才不听他们的鬼话。”
“是啊,明明是他们违背了风俗,硬要让陌生人住在家里,才招来鬼魂附身作祟,还要开棺,真是闻所未闻。”
他们毫不掩饰的嘲讽清晰入耳,青翊唇边勾起一抹轻笑。如这般闭塞的村落,通常故步自封,对于外来之人比较排斥也属寻常,更何况,他们一来便做这等骇俗之事。
上官凛客气地询问道:“听说长生当日下葬也是方里长你安排的,不知可有详查过此事?”
“说出来也不怕您几位笑话,大人您也见这小村子一切皆简陋,并无可以验尸的仵作,我们看长生并无外伤,知情的雪翎又神志不清,就由村内唯一的大夫略作查看,便入殓了。”
“哼,你们这样,得有多少枉死之人!”上官紫燕怒目斥责。
“紫燕。”上官凛轻声一唤,向她微微摇了摇头。上官紫燕心直口快,在外面恐怕会节外生枝招致事端,这令他略为忧心。
青翊仰头,以手遮挡愈发刺眼的太阳,又看了看被抬出来带着些许泥土的新棺,向上官凛道:“这里不太适合验尸,光线太强,怕会混淆视线,难以看清伤口。”
“不如先抬回村里祠堂,大人需要什么,我尽可能准备一下。”方中仁建议。
“也好。”
“另外,我还有一问。”青翊顿了顿,“方才里长你提到村内大夫,他人现在何处?”
“应该是在家中。”
“能否也请他到祠堂,我有事询问。”
方中仁点了点头,安排大家分头行动。
村中祠堂不大,但打扫得却很是干净。方中仁指挥村民将棺木抬进祠堂内间,青翊不由分说,拉了上官紫燕进屋给他做帮手,其他人则都等在屋外。
祠堂内间除了平放地上的棺木,仅能容纳三五个人,如今青翊和上官紫燕站进来,几乎没有挪步的地方。虽不是第一次验尸,但上官紫燕仍不免有些紧张。青翊已除了长生的衣衫,用一方白布罩着尸首身躯,只一张灰白的脸露在外。
“身上确无外伤。”青翊示意上官紫燕记录下来。
“会不会有其他原因,比方中毒之类?”
青翊摇头:“常理来说,见血为伤,你看他身上并无伤口留下的污浊与痕迹,即非兵刃也,但若说中毒,应唇色青紫,不会散去,也未见此症状。”
“莫非真是猝死?”
“也不尽然。”青翊走到尸首头顶,拨开他头发,缓缓扬起一抹自若浅笑,“原来如此。”
“怎样?”上官紫燕好奇问道。
青翊向她招手:“你来看。”
上官紫燕依言靠上前,只见长生发间隐有凝固的暗色血污,在他头顶偏脑后位置有个圆形伤痕。
“这是……”
“将熏热的醋给我。”
青翊说着接过盛醋的瓷盅,解释道:“凡他物伤,若在头脑者,有时其皮不破,打伤处,皮膜相离,需以热醋罨,罨则有痕。”
“真的现出伤口了。”果然,原本并不明显的痕迹经醋一罨,颜色缓缓乌黑起来。上官紫燕目不转睛地盯着,等待青翊继续说下去。
“若是被打当下即死,则分寸深重,毒气紫黑,依伤痕颜色看,长生是被一击便当场而亡。”
上官紫燕了然地点点头,似又明白了不少,偏头欲继续询问,却没察觉两人此刻皆聚在一处,几乎没有一丝缝隙,冷不防樱唇扫过青翊脸颊……即刻时间仿佛静止,两人四目相触,呼吸相闻。
无言的异样情愫在空气中蔓延开来,好似棉絮绕在心头,痒痒的令上官紫燕羞红了脸,低垂视线,窘迫地不敢言语。
还是青翊一声轻笑,打破满室尴尬:“小燕子,你可是要投怀送抱?但这场合恐不大合适,改日我与你好好培养感情。”
“呸呸呸,谁要和你培养?你做梦去吧!”
见验尸也基本结束,上官紫燕瞪他一眼,娇嗔跺脚,转身开门走了出去。但转身时,她还是不经意抚摸自己的唇,青翊肌肤传来的温热竟是那样真实,无端扰乱一颗芳心。
青翊望着上官紫燕离去的背影,眼中墨色更深。
上官紫燕一走出门,方中仁便迎上前,关切地问道:“姑娘,结果怎样?”
“问他好了。”上官紫燕回首,指着随后走出的青翊。不待青翊站定,她便像躲避什么疾病一般,整个人闪到上官凛身后,不再看青翊俊逸的脸庞。
上官凛看了看妹妹,没忽略她双颊一抹嫣红,宛如初春枝头绽放的桃花,娇俏可人。他从未见过上官紫燕这般神情,定是发生了什么,但青翊与上官紫燕不说,上官凛便决定不动声色。
“死因是利器刺中头部,应是烛台或其他一些尖锐之物。”青翊顿了顿,望向方中仁,继续道,“但伤口隐于发间,所以才未能及时得以发现。”
“当日是陆大夫查看的,但也不能怪他,其实陆大夫之前只是村中兽医,但我们这里封闭简陋,一般外人不愿来,他便兼职为人诊治些小毛病,大病还要到十里外的镇上去找大夫。”方中仁言语中透露出些微无奈。
“方里长所言的陆大夫,不知请来没有?”青翊问道。
“就在祠堂门外,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几位移步寒舍,再作详谈。”
“长生的棺木就暂放这里,请方里长派人看守。”
上官凛叮嘱,见方中仁点头,才和几人抬步向外走去。
方中仁的家比起之前老人的院落略大些,四面方正,有间能称之为前厅的不大的房间。此时上官凛和方中仁坐于圆桌两旁,青翊与上官紫燕则在不远处观望。
村中唯一的大夫全名陆三,是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他一身粗布衣,站在上官凛面前,显得有些忐忑。
“你无须紧张,我们唤你前来,只是想问问,当日长生死时状况如何。”上官凛声音温和。他多年审案习惯如此,若问询口气过于严厉,怕是倒会适得其反,而无法得到有用线索。
“陆三,你只要好生回答大人问话便可。”方中仁走到陆三面前,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肩头,似在安抚地说道。
“是。”陆三深行一礼,战战兢兢道,“回大人,那天我闻讯赶往长生家,就看到长生娘坐在屋门口一直哭,方里长面色凝重站在屋里,长生倒在桌子旁边的地上,已没了气息,而他妻子雪翎也在一旁不省人事。”
青翊忽然起身,走到陆三面前。陆三不明就里,显得越发紧张,额头已见了一层细密的汗珠。青翊不语,向上官紫燕钩了钩手指,示意她过来。
虽仍介怀方才祠堂中的意外,但上官紫燕还是迟疑地乖乖来到青翊身边站定。青翊满意一笑,转而询问:“陆三,以这屋内桌案为例,那时长生躺在何处?”
“桌子前。”陆三肯定地指着不远处答。
青翊衣袍一甩,人已走到陆三所指之处,转头问道:“可是这里?”
“不错,就仰面躺着。”
“雪翎又在哪里?”
陆三略作回忆:“当时桌边有两张圆凳,雪翎便倒在右侧凳子上。”
青翊朝上官紫燕一扭头,眼中闪过一抹促狭的笑意:“去那边凳子边躺下。”
“什么?”上官紫燕一时未反应过来,愣愣反问。
“依照陆大夫所说,还原当时情景看看。”青翊依旧气定神闲,说得似评论天气一般。
待消化了他的话语,上官紫燕愤然怒视他:“为何要我做?你自己怎么不试试?”
“你看,我得在这里扮长生,只有你一个女子,自然扮作我妻子。”青翊一比自己,满脸无辜,“我总不可一分为二吧。”
青翊查案花样繁多,上官紫燕已见怪不怪,但她走到凳子前,还是略带不甘地嘟囔道:“你既是尸首,为什么不躺下?我倒要躺在地上?哪有这道理?”
“小燕子你此言差矣,我若躺平,便无法看到全部情形。”
“其实……”陆三迟疑的声音传来,打断两人争辩,“姑娘也不用躺着,我看到雪翎之时,她是倚靠圆凳,坐在地上。”
“小燕子,试试看。”
上官紫燕撇撇嘴,坐下身子靠在凳子旁,不满地瞪着青翊,“这样可以了?”
青翊转向陆三,面带询问,陆三端详片刻又补充道:“我记得好像右臂搭在凳子上。”
不等青翊开口,上官紫燕便自觉摆出架势。青翊摸着下颌,眼底染上深思,片刻才道:“好了,小燕子你可以起来了。”
上官紫燕敏捷地跃起,拍拍衣衫上的尘土,问道:“你可有发现?”青翊凝神,继而摇头浅笑,又招来上官紫燕的抱怨,怪他让自己白受了这番罪。
方中仁向一直站在一旁的陆三道:“陆三,你可以先回去了。”
陆三闻言,如释重负般快步走向门外,方中仁又想了想,忙追上去拿出一方折叠好的帕子递给陆三:“辛苦你了,拿着路上擦擦汗。”
见陆三的身影消失于视线中,方中仁才折返回来。
“方里长还真是待人亲和。”青翊赞许笑道。
方中仁不好意思地摆手:“公子过奖,这都是理所应当之事。”
“方里长,现已确认长生之死是被害,你是否能想到有嫌疑之人?”青翊未得出结论,上官凛只得尝试从长生身上入手。
“长生平日为人忠厚老实,似乎也不曾有什么仇家。”方中仁蹙眉苦思,村里出了这样的事,他也很是忧心,忽而他一拍案,像是想起什么,“如果非要说,倒还真有个人……”
“哦?此人是谁?”上官凛微微欠身,立即追问。
“村子里只这点地方,没有事瞒得住。长生妻子雪翎,嫁给长生前有个青梅竹马的相好,据说两人是心意互许,那人家也算是书香门第,但后来几辈人屡次考取功名不中,家道潦倒。雪翎父亲亡故之时,家里少了支柱,她母亲嫌那书生无用,便做主硬是拆散了二人,将雪翎嫁给了村里的劳作能手长生。”
几人闻言,皆不免诧异。如此说来,那人便有杀人理由,但若是这样,雪翎在其中又起了何种作用?是确实毫不知情?抑或装病瞒天过海?
上官凛在脑中飞快思索着,复又问道:“你所说之人姓甚名谁?住在何处?”
“就在村口,叫做秦栾,可要我领路寻他去?”
“这事不急,反正他也跑不了,若跑了,我们就不用继续查,正说明他便是真凶。”青翊插话进来,“我看我们还是先回婆婆家,整理下今日所获,再去见那秦栾不迟。”
“青翊所言有理。”上官凛点头附和。
“全凭大人安排。”方中仁说道。
青山隐雾,松柏环绕,仿若卫兵屹立两旁。处处鸟语入耳,空气沁入心扉带了一丝香甜,让人心旷神怡。这村子虽小,却有着城镇中所难见的独特风景。走在村中小路之上,因案情扑朔迷离而生的烦躁也淡去不少。
芳草依依,上官紫燕一边走一边用小手扯着路旁的柳叶,清亮眼眸偷偷瞄向青翊。全然不觉绿意落了一地,化作片片残色。
“小燕子,你莫要再荼毒可怜的柳枝了,有话就说吧。”似察觉了她的注视,青翊未转头,但含笑的声音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