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国庆节假期刚好与中秋节连接在一起,八天的假期,名副其实的长假,被网友们戏称为“史上最长”的国庆黄金周。据说,再度相逢要到2020年。长假里,首次实行全国高速免费,这惠民便民的举措,让我的心里萌生出莫名的忐忑,总担心高速路上拥挤塞车,担心景点人满为患,这念头困扰着出游的安排,最后,为安全起见,只计划中秋节后回老家探亲访友,不做远行。
亲友相聚,迎来送往,讲不完的话儿,诉不尽的衷情。游走于家乡的土地,沐浴着和煦的秋风,身心放松,人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家乡的秋天,宛如小家碧玉,清新自然,披着轻纱,羞羞答答,欲语还休,让回家的游子顿生怜香惜玉之情,几丝怜爱,几多侠骨柔情,在心间悄然蔓延……
静静的泷江河边,秋风吹皱的圈圈涟漪,荡漾着几丝柔情。绿道旁,古塔下,红花绿树,鸟语花香,虽不是春天,秋色也如画。老街小巷,旧貌已换新颜。新城市建设,日新月异,儿时的郊外,高楼林立,人流如织。讲究乡情的罗定人,每到节假日,都纷纷从四面八方、五湖四海汇集家乡,热热闹闹,处处洋溢着一种节日的气息。放下繁忙的工作,停下奔波的脚步,陪伴亲人,悠闲地游走于家乡的蓝天白云下,享受着久违的乡情乡音,在家乡休假最为风流。
女儿在家乡小学只读了一学期就转学到广州,儿时的印记不深。少小离家老大回,假期这几天,她兴致勃勃地牵着我们寻找儿时的记忆。驱车到乡下小村庄看望小时候带她的太姥姥,走访了物是人非的幼儿园、小学,在生活了七年的旧居立此存照。面对亭亭玉立的女儿,父一言母一句,把她儿时的点点滴滴的记忆串了起来。我想,每个人都有一部成长史,人生就是一本历史教科书,寻找儿时的记忆,还原成长的经历,是一种怀旧情怀,更是一种感恩行为。人生每一段的经历,都折射着人性特有的光辉,遗忘过去,就无法续写未来,生命也会因此而苍白无力。
回到家乡的那一天,我早早醒来,独自迎着初升的朝阳,在宾馆外的泷江河畔凭栏冥想。秋天的清晨,已有丝丝凉意,昨夜秋风,吹下片片落叶。铺盖在锗红绿道上的叶子,在晨曦辉映下,色彩熠熠,朝露滋润过后,青翠欲滴,虽青春不再,也没有显露败叶的枯萎。
突然,秋风乍起,路边婆娑老树发出沙沙的响声,落叶纷飞,迎面扑来,空气中弥漫着缕缕清香。随手拿捏着几片叶子,闻着叶片的余香,轻轻抚平折弯的叶茎,细数精致的纹理,猜想着落叶的树龄,仿佛看到了蕴含着的生命奥秘。走近眼前的老树,那脱落叶子的树枝上,嫩绿的新芽儿冒了出来,仔细端详树干,大树依旧挺拔如初。我想,落叶也知秋,一叶一春梦,落叶不是无情物,只为换取老树四季常青,世间的万物何曾不是这样。
突然间,手机清脆的铃声,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友人约我到他的家乡连州镇秋游,也顺道到我下过乡的连州硫铁矿看看。我们的假期活动没刻意的时间安排,兴之所至,无拘无束。于是乎,几家人三辆车,直奔连州镇。
友人的电话,仿佛在我平静的心湖里落下了一颗石子,溅起微微的浪花。重走上山下乡那段剪不断、理还乱的青春路,撩起了我记忆深处几多遥远的回忆。
我是1976年那批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蓦然回首,已悠悠三十多个春秋。离开矿山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回过那曾经埋藏我许多青春密码的地方。岁月如水,梦里依稀,多少年来,我总忘不了那段燃烧着激情的青春岁月。当年那懵懂的追求,一直伴随着我的两鬓白发蔓延。
上山下乡,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是那个年代的青春梦想。我一个十六岁的毛头小子,高中一毕业,便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上山下乡之路。难忘的知青生活,把我从城里舒适的家庭带到了生活的最底层,地下一百八十米深矿井的磨砺,让我懂得了人生的甜酸苦辣。矿山工人的铮铮铁骨,锤炼了一个男儿的坚忍与宽容。矿井劳作的危险以及时不时发生的矿难,让我懂得生命的脆弱与宝贵。那一段段如烟的往事,宛如生命里的一个个烙印,已镌刻在我灵魂的深处。
一路秋色,风景宜人,思绪不知不觉地被带进了当年的回忆。过去,从县城到连州镇再到坐落在云致乡的硫铁矿,一段国道一段山路,国道是沥青路,拐进竹涌岭后的山道是泥沙路。每天上下午只有一班公交车到矿山,我们这些知青,一两个月回家一趟,也许是体验到劳动的艰辛,大多数人都不舍得花那一天六角九分的血汗钱,宁可赔上一天的时间,去乘顺道的运矿车或手扶拖拉机或骑自行车回城,在兜兜转转中走走停停,就是不舍得花费辛苦赚到的人民币。回家,虽然算不上“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但竟也成了年少的我心中一道遥不可及的奢望。
风驰电掣,全程是硬底化的公路,过去的崎岖山路已被平坦大道所替代。大概三十分钟的车程,我们就进入了连州的地界,不一会儿的工夫,就经过了连州镇的街道。斑驳的骑楼,似乎还镂刻着当年的影子。面对越来越多的新建楼房,我记忆的痕迹也模糊不清起来。
记忆里,印象最深的莫过于“趁墟(赶集)”的情景。知青生活的第二年,我偶尔会“趁墟”买些食物改善生活。我们每月供给一元七角的肉票,只够隔三岔五吃顿风也能吹起的薄薄肉片,平常凑合着以素食为主,没有什么油水下肚。矿山干的都是体力活,每天收工的时候大家都累得筋疲力尽。后来,为了改善这种状况,我们宿舍集体凑钱,一月“趁墟”一次,买点骨头啊肉啊熬汤,共产共享,打打“牙祭”,让饥饿的肚子里有点油花。那时候的生活,被我们戏谑为“共产主义的初级阶段”。
汽车继续往前行驶。公路两旁绿色葱葱,生机勃勃的稻田,一直延绵到远山脚下,辽阔而壮丽。那宛如绿色海洋的稻田,随着风有节奏地舞动,一会高低起伏,一会儿风平浪静。稻田里时而掠过几只小雀,在天空中划过一道道美丽的弧线。放慢车速,仔细看到绿色的稻田里,一株株黄色的稻穗悄悄地翘起了头,今年肯定是好收成。风吹稻穗弯起腰,仿佛是在向我们表达欢迎之意。
友人当向导,引我们来到了云致乡当年硫铁矿的山下。以前这里曾是一座座荒山,我们三个工区的开采地就在山里面。我所在一工区的井区分两个开采井,一口井是在一百十十米深,另一口井在一百八十米深处。一工区是在井下隧道两旁挖出的一个一个笼洞,逐一往里掏挖,锄头铁棒,雷管炸药,轰隆隆,矿石俱下,装上两吨重的矿斗车,再沿着轨道把车推到平台上,最后用卷扬机拉上地面;二工区是用肩膀把矿砂挑上地面;三工区主要是在地面淘矿。
我们的工作环境十分恶劣,炸石、挖矿全是用最原始的农业社会的工具用手工作业的方式开采,十分危险。当年为了撬起出轨的承重矿车,因力量和地面的不平衡,失重的矿车一下子把我夹压在隧道旁,要不是现场抢救及时,我差点被压得稀巴烂。井下硫黄水一天到晚滴个不停,井下的工作一身砂一身水,浑身湿透,身上的衣服没几天就会腐烂。知青到来之前,民工们都是半赤裸作业,舍不得穿矿山发的工作服。加上这里的卫生和医疗条件差,无论民工或知青,大多数都会患上癣疹和风湿的毛病。
眼前的山岭,满山树木成林,无法辨认出这就是过去那座荒芜的矿山。三十多年的变迁,已看不到当年的痕迹。这里是我们当年战天斗地的地方?这里是当年埋葬了我们青春年少的激情与梦想的矿山?我内心不禁质疑,并不断地问在这里土生土长的友人,他也没有清楚的答案,可能是岁月久远的缘故吧。带着疑惑,寻寻觅觅,尝试找出一条路径,走进通往当年知青的广阔天地。一番周折,徒劳无功,大家只得离开这绿荫成林的山头。我想,一时三刻,没有熟悉的本地人带路,一定无法找到矿山的废墟。
我们知青在1978年后陆陆续续地回城了,矿山因种种原因再没有开采,当地政府就关了井口把它作废了。现在的年轻人已不知道这里过去的辉煌,不了解这里曾经埋藏的矿产资源,更不清楚这里埋葬了多少可歌、可泣、可怜的知青故事。
拨开挡住视线的小树丫,看着密密麻麻的花草树木,忽然想起《桃花源记》“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故事,此时此景,眼前有种海市蜃楼的幻觉。南阳刘子骥俱往矣,桃花源的美好已记录在文学作品里。奔赴这里的一批批知青,都已落实政策,各奔前程,三十多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廉颇老矣。青春岁月,已成过眼云烟,岁月蹉跎,记忆的痕迹,能留下片鳞只爪就算难得了。
心虽不甘,也只能依依不舍地踏上归程。当经过几户民居时,我连忙把车停下,走进农民的屋里,不死心地问问那矿山是怎么回事。听说我是当年的知青,是专程回来寻找当年下乡的印记,屋里人显得特别的热情。年长的老伯脸色有点凝重,走出屋外,指着我们刚才停车的青葱山林,向我们介绍起矿山的变迁与消亡。偌大一个矿山,忽然间灰飞烟灭,个中原因,让人唏嘘不已。
准备离开的时候,老伯又指着屋边的山路说山顶就是我们当年住的地方。“三架顶。”我脱口而出。我连忙让老伯坐上汽车往山上奔去。颠簸了一会儿,就到了一块杂草丛生的平地上。平地周边三两间残垣破墙,仔细辨认,这是我们开会、放电影的大礼堂。我曾经在这座山的宿舍区担任保卫工作一年,历经这么多年,我也能如数家珍,把过去这里的房子布局,谁住哪间宿舍说个八九不离十。
老伯以前也在矿山工作过,在我的央求下,他带着我穿越树林,拔除杂草,跳跃坑坑洼洼,只是再也无法找回当年核心宿舍区的一砖一瓦。据老伯说,这块土地已私有化,复垦复绿。现在却是杂树蔓藤,野草疯长,整整一个宿舍区已夷为山地。原来环山而建,能容纳近千人的知青宿舍已找不到丝毫痕迹,山顶上的运动场再也没有青春的气息。
蹲坐在仅余的石阶上,环视周围已陌生的土地,想起曾经在这里的孤独、迷茫、挣扎。1977年恢复高考后,我们就是从这里重新拾起书本,向命运发起一个一个的挑战,许多知青因为在这里经历了一场命运的拷问,终于寻找到人生的新起点。
面对这块面目全非的土地,唯有一声叹息,也有些许庆幸,即使心存一千个为什么,但又一切无语。沉默了一会儿,友人特意为我拍下了一张张值得纪念值得思考的相片。也许,往事不需记忆,也许往事只可以回味,也许过去的就该让它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