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儿最先看到夏老爷,把手巾掖在腰间,福了福身道:“老爷。”
夏夫人也看到夏老爷,却并不起身,只是抬起头淡淡地道:“你来了。”
夏老爷不禁一阵薄怒,冷笑道:“程儿洗三你不出面,看来以后不用他管你叫娘了!”
“本来也不是我生的他。”夏夫人淡淡地回答。
“哼,你倒是想——”
“我不想,我一点儿也不想。”夏夫人打断他道,“谁生的他,你叫他管谁叫娘好了。”
夏老爷一怔,随即恼怒地道:“湘儿只是妾室,程儿只能管她叫姨娘,你明明知道还说这样的话,虚伪之极!”
“以后就不是了。”仿佛卸下千斤的重担,夏夫人的语气中透着一股难掩的疲累,“铃儿,去把那样东西拿来给老爷过目。”
“你又想做什么?”夏老爷冷眼看着铃儿走进去,出来时手里多了只信封,接过来打开一看,不由得睁大眼睛:“和离书?”
“不错。签下这份和离书,你的湘儿就能够名正言顺地住进东院。从今往后,夏子月与夏子程就能光明正大地管她叫娘了。”
夏老爷面露惊愕,看看夏夫人,又低头看信:“你真的什么也不要?你打得什么主意?”
这世道做好人怎么就那么难呢!铃儿气得快哭出来,可是想起夏夫人嘱咐过的话,咬着嘴唇,不甘心地低下头,继续为夏夫人绞头发。
夏夫人微微阖眼,平静地道:“信不信都由你。但是不管上面写得什么,只要你签了就是真的。”
夏夫人的话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夏老爷沉下心神,低头打量手里的纸笺。白纸黑字,夏老爷试图从中寻出夏夫人耍诈的痕迹,可是任凭他看来看去,也没有发现一丝可疑。
实在是夏夫人写得清清楚楚,和离之后,只要回原来的嫁妆,其他有关夏家的财物一概不要。唯一的条件是,夏子秋是夏家唯一的继承人,夏子程不得威胁到夏子秋的利益。
“不可能!”夏老爷一口拒绝,夏子秋那个逆子,连一半的家产都不配分到!
原先夏老爷最疼爱的人是湘姨娘,但是自从夏子程出世后,对湘姨娘的喜爱就分走大半。因而道:“你不必走,我也不会把家产都留给子秋。”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有什么就说出来,喜欢谁都表现在脸上。夏夫人平淡的表情终于露出一丝裂纹,抿起的嘴角竟然似哭非笑:“其实你完全可以一口答应下来,待我走后再薄待秋儿,到时候我也拿你没辙。”
“哼!老爷我是那样的人吗?”夏老爷轻蔑地道,“不像某些人,看似端庄贤惠,心思再歹毒也不过,连两岁的幼子都不放过!”
夏夫人捏了捏袖口,脸上的表情迅速变成冷笑:“是啊,有些人看似温柔小意,心思再歹毒也不过了!只希望老天爷长眼,只报应到她身上就罢了,可别牵累到孩子们身上!”
说完,直接从椅子上站起来,夺过夏老爷手里的和离书:“你到底签不签?过了这一回可就没下回了!”
“哼!”夏老爷扭头不应。
“好,为了秋儿和他媳妇,我也不要脸了!”夏夫人狠狠地道,“总不能让人把歹毒两个字贴到我的脸上,我却什么都没做!”
夏老爷一凛:“你要做什么?”
“你觉得我会做什么?”夏夫人勾唇反问。
“你别乱来!”夏老爷警告道。
夏夫人仰头望着霭霭暮色,轻声说道:“我不仅会折磨死湘姨娘,还要把夏子月嫁给没德行的老头子,更会将夏子程卖给人伢,然后灌一杯毒酒给你……你觉得怎么样?”
“你,你这毒妇!”夏老爷听得目瞪口呆,指着夏夫人,“你敢!我要休了你!”
“都是你逼我的!”夏夫人的声音扬高起来,“休我?你凭什么休我!七出之罪我犯了哪条?”
夏老爷抖着手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夏夫人只是嘴上一说,哪怕心里当真存着这些念头,只要一日没做出来,他就不能休了她。而等她做出来,再休她就晚了。
夏夫人摇摇手里的和离书:“我再问你一遍,你签是不签?”
夏老爷犹豫起来,最后一咬牙道:“让我签可以,但是子秋只能分到一半家产,这个宅子也是程儿的!”
“不行!宅子必须是秋儿的!”夏夫人咬定不松口。
夏老爷更加坚决:“不,是给程儿的!”
“是给程儿的!”
“是给秋儿的!”
“就这么说定了!”夏夫人露出得意的笑容。
夏老爷才反应过来,恼道:“你耍诈!”
“你亲口说的,可不能反悔。”夏夫人敛起笑容,缓缓将和离书塞到他手里,“秋儿从小就是个好孩子,从来没有像别家公子一样寻花问柳,风流惹事。况且他是家中嫡长子,难道不该得吗?我自从嫁给你这么多年,上对公婆下对儿女,自问没有一丝不尽心。如今我自求离去,你当真一点情分也不念?”
夏老爷抿了抿唇,一时间无言以对。扪心自问,夏夫人的确没有对不起夏家的地方。除了那年,他的庶子因吃坏肚子,得了痢疾而夭折。
夫妻多年,夏老爷露出一个眼神,夏夫人都能明白他在想什么。便淡淡地道:“我知你不信。可是我还是要说,那件事的确不是我所为。”
又把和离书在他面前晃了晃。
夏老爷本是意气而来,没有料到竟是这般收场。等到签字盖章之后,才想起还没有知会夏老夫人。
夏夫人道:“明早我就搬走,到时我自去向老夫人赔罪。”收起和离书,转身进了屋。
夏老爷看着她仍有些湿漉漉的长发披在背上,身姿袅袅地走进屋里头,禁不住有些怅然。当年,他们也是有过一段欢愉的日子。只是后来,她就变了。
“什么?娘,你跟爹——”次日一早,夏子秋牵着宋小米来请安,只见夏夫人与铃儿俱都换了一身装扮,铃儿的背上还背着两个小布包袱。待听明白缘由,不禁面露愕然:“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没跟我说?”
夏夫人微微一笑:“这是我跟你爹的事,就没跟你说。”
“从今天起,娘就走啦,你们两个互相扶持,一定照顾好自己。有困难便去找我,我就住在张夫人家隔壁,你们都知道地方。”夏夫人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这是你爹答应我的,你把它收好。有了这个,不论这个家里谁再难为你们都不用怕,谁的脸色也都不必看。”
夏子秋接过来,只见是夏老爷的笔迹。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他百年之后,夏家财物的分割情况。虽然列得并不详尽,然而大半财物都在上面,夏子秋与夏子程几乎对半分,只不过夏子秋的名下多了夏家的宅子。
“娘,你就为了这个才与爹和离?”夏子秋捧着这张薄薄的纸,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我就这般无能,让娘采用这种法子来保全我?”
夏夫人道:“不关你的事。是我不想在这个家里待下去了,顺道替你们求一道护身符而已。”
“凭什么走的是娘?娘为这个家辛苦多年,到头来全都便宜了那个贱人?”夏子秋全然不信,“唰唰”撕个粉碎,“你不能走!如果一定有一个人要走,一定是那个贱人!”
“少爷!你怎么能这样?”铃儿大叫一声,丢下包袱,蹲下身去捡地上的碎纸屑,“夫人为了给少爷争取更多,一分钱也没要夏家的,少爷你怎么能撕掉?”
夏夫人眼见辛苦得来的保证让夏子秋撕碎,气得手都哆嗦了。这封亲笔信是她费尽思量,又哄又吓才得到。过了那一时,再让夏老爷写,不见得他还肯:“你,你真是——”
“他们欺人太甚!从来就只有我不要的,没有人能从我手里头抢去!”夏子秋愤怒地道,“娘不准走!就在这里好好住着!我倒要看她如何嚣张!”
便在这时,一直不言语的宋小米走上前来,握住夏子秋的手,抬起头对夏夫人道:“夫人,相公,你们不妨听我一言。”
夏夫人与夏子秋听闻,纷纷按下怒气,听她开口。这件事情,从始至终宋小米都没发表过看法,这个节骨眼上是要说什么?
只听宋小米郑重地道:“钱,是不是最重要的?夏家的家产,是我们最迫切需要的,最想得到的,不顾一切也要得到的吗?”
夏夫人一怔,夏子秋也愣了下,却随即驳道:“我不在乎那些钱。但那些是我的,我不允许别人觊觎!”
宋小米微微一笑:“这就是了。我们要的不是钱,只是维护自己的权益。”
“小米的意思是?”夏夫人的眉头微皱,对宋小米将要说的话略有所悟。
只听宋小米认真地道:“我们不稀罕夏家的家产,那便两手空空地从这个家里走出去,又有何妨?相公在外面有尚宜轩,进项足够养活咱们三人。咱们快快乐乐地生活,谁的脸色也不必看,还有什么比这更好呢?”
“至于湘姨娘他们,不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