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你怎么回来了——”宋念玉看着出现在门后的那张许久不见的脸,惊得话都说不稳了。
宋良俊冲她一笑,斜身让出道来,做了个请的姿势:“我的好堂妹,两年不见了,你过得还好吗?每天夜里睡觉都安稳吗?”
他脸上笑得热情,眼睛里却不是那样,竟仿佛装着深深的怨恨。柳青云皱起眉头,不知为何有这样的念头,然而大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便接过宋念玉手里的鸡蛋和猪肉,体贴地扶着她往里走,口中问道:“这位是?”
“你是妹夫吧?我是大米的堂哥,你也叫我一声堂哥行了。”宋良俊把两人让进来,扬脸朝屋里喊道:“爹,娘,大米跟妹夫回来了!”
“你喊什么,又不是外人。”宋念玉强笑道,紧紧抓着柳青云的手,心里涌起强烈的不安。她总感到焦躁,左眼皮跳个不停,原来是应在这里。
宋良俊的回来出乎宋念玉的意料,原以为经过那件事,他再也不会出现在她面前的。宋念玉一面往里头走,一面忍不住偷看宋良俊,因为装着心事,看起来便有些魂不守舍,柳青云低头问道:“念玉,怎么了?你手心里都是冷汗?”
宋良俊耳朵一动,捕捉到柳青云亲昵的称呼,惊奇地问:“妹夫唤我妹妹作什么?念玉?”眉毛挑了挑,不等柳青云回答,很快赞叹道:“好名字!想来就是你们读书人才能起这样好的名字,要说我们村里只有苏家兄弟和苏家妹子的名字起得好。”
说到这里,仿佛刚刚反应过来似的:“苏家妹子叫婉玉,我妹妹叫念玉?不错,妹夫有心了!我妹妹从小就嫌自己的名字难听,羡慕苏家妹子有个好名儿,这回自己也有个带‘玉’的名字,可心满意足了!”
他的嗓门又高又亮,就像一把明晃晃的尖刀狠狠插在宋念玉的心上!
宋念玉生平无恨,唯独后悔缠着柳青云给她起了个名字,换也换不得,忍又忍得辛苦,每每被叫到,都恨不得把苏婉玉从坟里挖出来再弄死一回。
宋良俊仿佛没察觉到宋念玉的反感与厌恶,仍旧热情地把两人往屋里引。若是放在往常,秀才和秀才娘子来家里,宋老汉和刘氏早就堆起笑脸迎上去了。可如今不同以往,村里最有本事最出息的后生,他们的儿子宋良俊回来了!一回来就捎来大包好吃的好喝的,还有一人好几身绸缎衣裳,他们能比得过?就连宋念玉身上也不过穿着半新的棉布衣裳罢了!
刘氏坐在高凳上,装模作样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才故作和蔼地道:“咦?怎么只有你们两个?小米呢?怎么没有跟来?”
什么?宋小米没回来?宋念玉本就心神不安,闻言更觉添堵,原本不想理会,可是宋良俊就站在旁边似笑非笑地盯着她,柳青云的脸上也露出担忧的表情,只得勉强地笑了笑,从小凳子上站起来:“大伯娘,小米没回来吗?”
刘氏见她脸色苍白,有意使她着急,便伸出粗短的小手指头,掏了掏耳洞:“你如今也是当了人家媳妇的人了,怎么还一惊一乍的,这么不庄重?”
宋念玉呼吸两口气,躬了躬身,挤出笑脸道:“我这不是担心小米?她昨天跟我说回来,我撵不上她,想着来回也不远,就叫她自己回来了。怎么她没有回来吗?”
宋小米自打生下来就没叫人省过心,当然也没叫人操过心也就是了,刘氏想着宋小米从前也曾夜不归宿,都没什么事,便没放在心上:“哎哟,那得快点出去找找,一个大姑娘家晚上不回家住,成天跑得不见人影儿,可真叫人担心。”
柳青云拧起眉头,只觉刘氏刻薄得令人厌恶:“小米哪里就是那样不懂事的人了?”
她要不是,怎么会看着人家富家公子哥儿移不开眼,叫人骂得羞愤跳河?刘氏心说,只是没等她开口,旁边的宋老汉把烟锅子往桌子腿上磕了磕,抬起褶子里的老眼对宋良俊道:“俊儿,你去跟你妹妹和妹夫找找,找到人后仔细问问,别被人欺负了。”
刘氏目送他们出了大门,才斜眼瞅着宋老汉冷笑起来:“你倒是把人当老宋家的骨血,人家当不当你是亲大伯呢?一年到头来看你几回?”宋老汉瞪了她一眼,顿时不敢说了,拎起宋念玉带来的鸡蛋和猪肉,絮絮叨叨地往灶房去了。
宋良俊出去后,指着村西边道:“妹夫,你往那边找找看,我跟大米,哎不对,我跟念玉往东边瞧瞧。”
柳青云想起进门时宋念玉的古怪,与宋良俊不寻常的眼神,揽着宋念玉不放手:“我在这村子里人生地不熟,也不知道方向,还是念玉给我引路吧。”
宋良俊顿时失笑:“妹夫还怕我欺负念玉不成?她是我妹妹,我欺负谁也不会欺负她,何况我们兄妹两年不见,也有些话要说。莫不是……妹夫不敢一个人在大白天走路罢?”
柳青云皱起眉头,心里不快,只是宋良俊话说到这个份上,便不好坚持,正巧宋念玉抬起头来,柔声笑道:“相公,那你便往西边去吧,正好我也有话跟哥哥说。”
柳青云见状,只好松开手,抬脚往西边去了。宋良俊待他走远,脸上的笑意慢慢冷下来,嘴角噙着一丝莫名的弧度,看得人心里发寒。
宋念玉支开柳青云,也是想瞧瞧宋良俊跟两年前有什么不同。此时看来,还真大变样了,从他脸上浮着轻佻,想什么看什么都能猜出来,如今却不同了。宋念玉心思微转,露出关切的神色:“这两年都没有哥哥的音讯,哥哥去了哪里?这些日子过得还好吗?”
宋良俊在前面走着,东张西望,像在寻找宋小米的身影:“哪里比得上妹妹,嫁了好人家,吃穿不愁。我身无分文,流亡在外,多少个夜里惊醒,梦中一个身披红色嫁衣的女鬼满脸是血,来找我算账!”
宋念玉微微垂眼,轻笑一声,掩去尴尬:“哥哥何必自责?当年咱们是一片好意,谁知……。”
“谁知她竟然不识好歹,居然咬舌自尽了?”宋良俊接过话头,声音有些阴测测,“妹妹可是这个意思?”
中午的日头炽热,晒在身上仿佛能把人晒化了,可是宋念玉莫名浑身发冷,手心里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
“苏家妹子死了,我变成了杀人犯,唯独妹妹你嫁了意中人,夫妻恩爱。”宋良俊转过身来,两眼盯着她:“你踩着我们两个的命,过着好日子,心里难道一点儿也不愧疚?”
宋念玉被他眼里阴沉沉的恨骇了一跳,环首四顾,只见四下无人,下地的村民都回家吃饭了,此刻若是宋良俊想对她不利,只怕喊破喉咙也没人应!不由有些后悔,为什么要支开柳青云?
然而害怕和坐以待毙不是她的作风,当下扬起脖子道:“我有什么好心虚的?我一没杀人,二没放火,我有什么好害怕的?苏婉玉就是找谁也找不到我头上来!”
见她这般理直气壮,宋良俊气得笑道:“你抢了苏家妹子的男人,还敢说没害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宋念玉也不遮遮掩掩了,直道:“哥哥别只指责我,横竖把人绑了的人不是我,我只是个出主意的人,要不是你对人家有心思,我岂能蛊惑你?”
“好,好!杀人的是我,放火的也是我,独妹妹的手是干净的!”宋良俊定定看了她半晌,忽然上前一步:“你说得对,要不是我心里有见不得人的念头,你如何能蛊惑得了我?”突地目露狠戾,伸手死死掐住宋念玉的脖子:“只是你千不该,万不该蛊惑我!”
他在外面胡闯两年,见识了许多家破人亡,无一例外都是被小人蒙蔽,或引诱或欺骗,一步步犯下大错:“婉玉是那样好的一个人,我若早知会害她自尽,绝不会动那个念头!”
宋念玉被他掐得呼吸艰难,恐极反笑,尖着嗓子道:“连你也喜欢她?她到底有什么好?柳青云那个书呆子也对她念念不忘,你听他叫我什么?念玉!他叫我念玉!我呸!那个贱人——”
话没说完,被宋良俊一个巴掌扇在脸上:“婉玉真是有眼无珠,竟然跟你这样蛇蝎心肠的妇人交了朋友!”
宋念玉被打得半边脸一麻,喉咙火辣辣的痛,见宋良俊目光阴冷,毫无情谊可言,慢慢压下恨意,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宋良俊打量她半晌,没再说话,把她放在地上,淡淡地道:“先找小米吧。”
宋念玉哪还有心思寻找宋小米?被宋良俊的一个巴掌打得眼冒金星,头重脚轻地走在后面,只想若是找到宋小米,一定狠狠教训她一顿,要不是因为她,哪会回宋家庄来,叫宋良俊这样侮辱!
两人走了小半个时辰,寻遍村子东边和南边,都不见宋小米的身影。宋念玉自从嫁给柳青云后就养尊处优,除了买菜做饭洗件衣裳,基本上不用做活。走了一上午,只觉脚底板疼得火烧火燎:“我们往回走吧,说不定相公找到了呢?”
还别说,真叫柳青云给找到了,就在苏家屋后不远,宋小米跟夏子秋、蒋行端在河边相持不下。柳青云赶到时,便是这个情形。